第50節
宋琢冰伸到一半的手緩緩放下, 面露遲疑。 雖然六哥說得含糊,但他們倆的確是在盲山道跟父親失散的,然后走著走著就迷了路。 當時六哥把胸脯拍得山響,說什么他跟著父親在軍中訓練過,辨別方向不成問題,還能埋鍋做飯,無所無精,保證兩天就能趕上大部隊。 結果綿綿細雨連下兩天,再出太陽時他們就已經徹底偏離了方向。 至于宋六郎的廚藝,以宋琢冰在吃食上的不挑剔,也只能夸一句“沒毒,能吃”。 好在他們很快就被羊腸山的倆山匪打劫了,生活水平直線上升,至少不用再吃烤焦發黑的rou,還能喝上一口熱乎飯。 現在六哥又要去宰羊…… 不著痕跡地看了眼顧玉成,發現這位探花郎如傳言一般俊美清瘦,仿佛一株立在山林里的玉樹,宋琢冰不免有些擔心,看他的眼神都帶了點同情:“六哥廚藝不精,還請多擔待?!?/br> 要是飯后出現什么肚子疼腹瀉之類的,記得怪自己身體弱,不要找我六哥哦。 顧玉成沒聽出這弦外之音,微微笑道:“哪里能讓宋大哥一人做飯?七娘你稍歇歇,待會兒嘗嘗我的手藝?!?/br> 他對琢磨吃食挺有興趣,又準備在京師開炸貨店,這次赴任便帶了各色調料,嚴嚴實實裝在一排罐子里,還帶了腌咸rou和熏臘rou,一路走來仍剩下多半車,正可拿出來用。 說干就干,顧玉成跟螞蟻搬家似的從車上搬下來爐子、鍋、炭火和幾包調料,沒一會兒就點火架鍋煮上了粥,上面還用盤子蒸著一大盤臘rou。 他又從屋后找了塊薄薄的青石板,懸空放到宋琢冰搭起來的兩塊大石頭中間,在下面塞上柴火,做了個簡易烤架。 托謝東的福,這些石頭都干干凈凈的,隨便一沖就能用。 等他布置好,就見宋六郎扛著一頭洗剝干凈的山羊過來,遠遠地吸著鼻子大叫好香。 顧玉成啞然失笑,待他近前,就說了番做法,請他將羊大卸八塊,然后自己用刀從里脊部位切了幾十片rou,平鋪到青石板上。 初時不覺得怎樣,等火苗升騰起來將石板烤熱,羊rou自身的油脂揮發出來,發出刺啦的聲響,rou片邊緣慢慢焦黃卷起的時候,那股香味就飄散開來,直勾勾往人鼻子里鉆。 顧玉成端出調配好的蘸料,給宋六郎和宋琢冰一人一碗,道:“這是我老家的法子,吃之前蘸一蘸,味道還不錯?!?/br> 宋琢冰矜持謝過,試探著夾了兩片,在碗里滾了滾,小心放入口中。 她沒敢抱太大希望,誰知一咬下去,鮮香微辣的滋味就在嘴里爆開,烤得微焦的瘦rou配上恰恰好的一點肥rou,竟是說不出的美味。 宋琢冰眼睛都瞪大了,忍不住再夾一片細細咀嚼。 這rou烤得實在太好,以至于宋琢冰懷疑前幾天吃的不是羊,而是什么其他生物。她吃著烤rou看著顧玉成,覺得對方清瘦的身影都高大起來。 要是六哥有他一半手藝多好! 宋六郎的喜悅更加直觀,一邊跳著腳哈氣一邊贊嘆:“天哪,太好吃了吧!” 他感動得差點掉下淚來,跟嘴里的rou相比,他前幾天吃的連草都不是! 迅速狼吞虎咽了五六片烤rou,宋六郎把顧玉成往旁邊一放,豪情萬丈地道:“顧兄弟你歇著,我來片rou!” 宋琢冰取出帕子擦擦手,道:“六哥殺羊辛苦,還是我來吧?!?/br> 說完從腰間摸出一柄巴掌長的小刀,拎起一根羊腿開始片。 她顯然用刀極熟,銀色小刀在纖長手指間上下翻飛,宛如一只銀蝶,沒一會兒就片好了小半只羊,而且薄厚均勻,整整齊齊碼放在盆里。 顧玉成不自覺看呆了,手中舉著筷子都忘了翻面。 宋六郎忙推了推他:“賢弟!” 顧玉成低頭一看,石板中心的幾片rou都快烤糊了,趕緊挨個翻面,又刷上一層蘸料。 如此邊烤邊吃,三個人守著青石板足足吃了半頭羊。好在山里晝夜溫差大,尚能忍受。 …… 不得不說,美食是拉近關系的利器,顧玉成吃著吃著就聽宋六郎說起家中親人,方知宋家這一代是“琢”字輩。長子出生后,宋將軍就為其取名“琢金”,希望能多生幾個孩兒,好把金木水火土都用上。 后來果然生了五個兒子,宋將軍非常開懷,逢人就炫耀此生圓滿。 結果隔年宋六郎出生,五行都用完了,宋將軍抓耳撓腮許久,才定了個“雷”字。 雖然對自己的名字不甚滿意,但宋六郎還是很有兄長風范,給宋琢冰夾了塊臘腸,笑道:“幸好你是個女孩,不然就要叫‘宋琢電’了。雷電雷電,千金不換!哈哈哈哈哈哈!” 宋琢冰:“……” 顧玉成忍住笑,給宋六郎盛了一碗粥:“熬了許久,正好消食潤肺?!?/br> 順便堵住嘴,免得挨揍。 一頓豐盛的晚飯吃下來,三人彼此之間的稱呼已經變成了六哥七娘與和君。 顧玉成趁機道:“我要往黔源縣去,六哥與七娘可要同行?前方要經過好幾家驛站,或許能打聽到宋將軍的消息。將來你們若是想去銅陵縣,從黔源出發也方便?!?/br> 宋家兄妹對視一眼,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顧玉成為了不泄露他們兄妹的行蹤,能將鏢師送走,又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他們自幼蒙父親教導,更不能做那無情無義之人,至少得將他平安送到黔源縣。 宋琢冰還有另一重想法。她不認路,六哥更不辨方向,因著流放犯人的身份,也不好走村鎮,一路穿山越嶺的,單在這羊腸山都困了十幾天。 倘與顧玉成同行,至少有個方向,到了黔源縣說不定還能變換身份,以后行事也便宜。 宋六郎的想法就單純多了,他是真的受不了自己的廚藝,一路走來meimei都餓瘦了,將來與父親重聚,根本沒法兒交代。跟個有官身的人一起走,至少吃食上不用擔憂。 可恨他之前不夠小心,與meimei說話時被山匪聽去,暴露了身份,不然還能偽個名號,行走江湖,豈不快哉? 三人懷著各自想法,非常和諧地達成一致,第二天醒來就開始清理山上的家當。 謝東和范南在羊腸山落草多年,很是攢了些東西,除了皮子棉布之類的日用,顧玉成還從墻壁夾縫中摸出了一袋碎銀,從廚房柴火里掏出幾粒珍珠,還自樹下挖出了兩壇好酒。 宋六郎聞了聞,大喜:“是上好的狀元紅,怪不得能被和君找到!” 宋琢冰:“……咳?!?/br> 待到終于上路,顧玉成的兩輛車重又塞滿,車后面除了謝東和范南,還拴著一頭瘦不拉幾的山羊。 二匪得知多年家底被搜刮一空,現在只能拖著兩條腿和搶來的山羊作伴,哪怕餓了半天一夜渾身無力,還是忍不住流下兩行清淚。 與之相反的是宋六郎,他神采飛揚地騎在馬上,一忽策馬前進,來回探路,一忽跑到宋琢冰的車上與她閑聊,吃些顧玉成準備的零食,整個人都透著股精神。 反正身份已經暴露,他也無所謂再被人聽到,中午停下吃飯時恨恨將玄鶴子痛罵一頓:“滿京師數這老道最可惡,看誰家不順眼了就跳出來說人家孩子有修道的天分,把人整到道觀里當人質,害得好幾家人敢怒不敢言?!?/br> “當初他就想把小侄子弄到九逍派,二哥氣不過打上山門,嚇得那老道松了口,從此銜恨在心,處處針對,不然meimei哪里用得著進宮受罪?平白被那姓柳的欺害。將來再見玄鶴子,我非把他剃成個和尚送到鎮國寺不可!” 顧玉成:“……” 顧玉成:“六哥不必擔憂,公道自在人心。況且神龜雖壽,猶有竟時,我看玄鶴子修的長生道是假,不可能一直蒙蔽陛下的?!?/br> 他表面說的是玄鶴子,暗里將寶華天子內涵得明明白白,宋六郎吃驚之余又覺合情合理,當即撫掌大贊:“說得好!不愧是能跟我meimei并稱雙煞的人!” 顧玉成:“……” 宋琢冰:“…………” 第67章 抵達黔源 一行人翻過羊腸山, 終于又踏上了官道,得以在路邊驛站歇腳。 顧玉成隔兩天就會往京師寄信, 說些路上的見聞和趣事, 同時囑咐王婉貞和顧玉榮在家中注意身體, 也不要忘了學習之類的。雖說都是家常絮語, 也能讓收信的人有個安慰。 這天安頓下來,顧玉成就照例寫了封家信寄出去, 又讓驛丞加緊做了兩大包餅子,配上自己帶的一罐醬和十斤rou,命人送往銅陵縣。 一聽是送給流放過去的宋將軍, 那驛使就直擺手:“大人有所不知,宋將軍全家在流放路上遭了匪盜, 聽說官差都被殺了好幾個, 他們全家也不知逃出來沒有。大人還是莫要浪費糧食吧?!?/br> 顧玉成大吃一驚:“竟有此事?宋將軍遭jian人陷害被流放,我向來仰慕他老人家,就想送點吃食聊表心意, 沒想到將軍竟然遭此不幸!” 看京師來的縣令大人面露不忍, 又被塞了張大餅,驛使就把自己聽到的消息翻來覆去說了兩遍, 還告訴顧玉成附近出現了一股新的山匪勢力, 叫做“五青狼”,兇悍異常,傳說方圓百里無人能敵,甚至有匪徒聞風喪膽, 棄了山頭逃跑的。 “大人可要小心啊,以前羊腸山也有山匪,好像就是叫五青狼給滅了,前年那山匪還下來搶過羊呢?!?/br> 終于啃上饅頭的謝東和范南:“……” 要是五青狼早點出現,他們也棄了山頭跑路該多好…… 顧玉成假做思量,然后給了驛使一把銅錢,道:“我實在放心不下,還是勞你跑一趟吧。到了銅陵縣,如果見到宋將軍,就把這些東西交給他,如果找不到人,你就和同袍分了,再找人往黔源縣衙捎個信兒?!?/br> 驛使往來送信,還沒見過這么客氣的大官兒,出手又大方,當即喜得黑臉泛紅,搓搓手道:“大人放心!小的一定給您送到!要是找不到宋將軍,我就自個兒騎馬去黔源縣報訊,定給大人復命!” 這頭驛使騎上快馬揚鞭而去,那頭宋六郎撿了個沒人的地兒,頗為不好意思地道:“和君,我父親可能不會去銅陵縣,豈不辜負你一番好意?” 以他對父親的了解,是絕不可能在逃出生天后乖乖去流放的,顧玉成的錢糧九成九要便宜這個驛使。 顧玉成微微一笑:“六哥客氣了。我實不想宋將軍去銅陵受苦,但是現在我們沒法打聽消息,就讓驛使先去看看吧,好歹有個口信捎回來,也能心里有底,比干等著稍強些?!?/br> “而且七娘掛心父兄,時常憂郁,派人看看或許能讓她開懷一二?!?/br> 宋家兄妹都是開朗之人,但宋琢冰和六郎這等沒心沒肺的不同,雖當面與平時無異,可從她日漸消瘦的臉頰不難看出,這姑娘心里壓力很大,沒少受煎熬。 顧玉成很能理解宋琢冰。他是家中頂梁柱,得罪了玄鶴子被發配黔源縣,不得不把母親和meimei托付到老師家中,離京時心里都沉甸甸的,甚至時常夢到阿榮,好幾天才緩過勁兒來。 而宋家男丁因宋琢冰之舉,舉家流放銅陵,比他這貶謫做官的更不如。即使家人不責怪,宋琢冰也不可能視之等閑,心安理得。 然而這種事旁人很難勸解,他一個外姓男人,又當著人家哥哥的面,更不好硬拉著人心理按摩,只能尋到機會就幫一把。 驛使此去銅陵的結果可能是失望,也可能是希望,但等待的過程讓人有個盼頭,說不定盼著盼著,宋七娘就能早日想通了呢。 沒想到顧玉成考慮得這么周全,宋六郎大為感動:“和君你真是個好人!” 顧玉成:“……謝謝?!?/br> …… 又走了三天,將那只瘦羊宰了吃掉,顧玉成他們終于來到了天貢山。 天貢山周圍地勢低緩,越發襯得整座山像平地里長出來似的,拔地而起高聳入云。據說以前是諸國進貢時的必經之地,久而久之便有了“天貢山”這個名字。 穿橋過水地繞過天貢山,就進了西南腹地,路過的村鎮隨處可見穿著奇裝異服的百夷人,有的長相與漢人一般無二,有的則是寬鼻深目,一望便知是夷人。 百夷是朝廷對當地人的統稱,顧名思義,分了上百族類。上百年融合統一下來,仍然分為大百夷和小百夷。 其中大百夷是人口較多的苗人,內里還分為東苗、西苗和山里苗。小百夷則是其他人口較少的夷族,包括阿昌人、蒲蠻人、紅緬人等十幾種。 百夷地區歷來治理困難,一個是因為窮山惡水出刁民,當地多山多丘陵,生活一般,民風彪悍,有點什么事就愛動刀打架,輕而易舉就能掀起混戰。 另一個則是因朝廷多年疲敝顧及不到,此消彼長之下,百夷勢力大大增強,光苗人就有不下三個土司,各成一派。當地有什么政令也難以通行,最終惡性循環,越發難以管理。 顧玉成要赴任的黔源縣,就是這么個多族混居的狀態,在百夷地區尚屬于較為貧窮的那一檔。 “和君放心,我們兄妹與你作伴,什么都不用怕,你盡管大展拳腳便是!”宋六郎將胸脯拍得砰砰響,徒手掰彎鐵棍又掰回去,強勢證明自己的武力值。 宋琢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