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即是如此,那我過兩月再來向夫子告罪吧?!鳖櫽癯芍x過書童,跟著他去收拾了一個薄薄的被褥和一筐書,又在學堂外花三個銅板買了兩個暄軟的大rou餅,請了書童一個,自己拿著另一個往回走。 他太久沒吃葷腥了,每天晚上聞著呂老太太在堂屋里給顧大富開小灶那香味,都忍不住咽口水。這會兒一個又白又大的rou餅裹著油紙放在筐子里,濃郁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鉆,顧玉成背著書生筐都忍不住加快了腳步。 頂著太陽走了約莫一個多小時,顧玉成終于走到了無人的鄉間土路上,肚子也咕嚕嚕直叫。 他放下筐子,拿出rou餅,掰了一半,咽著口水一小口一小口吃完,感覺兩條腿都更有勁兒了。 將剩下的rou餅仔細包好,小心放到筐子的角落里,顧玉成背起書生筐繼續往溪口村走。 人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這回家的路,似乎也比出門的路更長一些。顧玉成直走到氣喘吁吁滿身大汗,也不過剛走到村東頭。 村東頭有去鎮上的路,平常三無不時的能見人走過,今天卻一點人影都沒有。 不單這樣,附近玩耍的小孩們也不見蹤影。 顧玉成又坐下歇了一會兒。 他旁邊是一條窄窄的水渠,現在只剩一個底兒了。抬眼望去,遠處的田里有莊稼漢正在忙活。 顧玉成抿抿唇,心中微嘆。 在這村里,有男人和沒男人的日子,那差距真是太大了。 就說顧家吧,這還沒分家,呂老太太也身體結實,然而現在這一家子的雜活全壓在了王婉貞一個女人身上,她還得一天天下地。 因為顧家這仨兒子,每個人都有兩畝地,老爺子和呂老太太有四畝,合計十畝。這數量不算很多,但也不少,往年都是父子兄弟一起勞作,不分你我,也從來不見顧大富忙活自己名下的兩畝地。 結果自打顧大河出了意外,這地忽然就分清了,二房的兩畝地自然就落到了王婉貞頭上。 王婉貞力氣小,有些活干不來,就得求大伯子幫忙。因為這份兒人情,周氏在這院子里,出了屋門幾乎沒再干過什么活兒。 虧得王婉貞能忍,又一心想為兒子護住這兩畝地,每日里勤勤懇懇,從早至晚,幾乎一刻也不停歇,硬是撐住了。 顧玉成沒歇多久,便背起筐子繼續往西走。 這幾日他每天抱著小黑丫頭,獲得了深厚的兄妹情,今天出門前,那丫頭還哭得淚汪汪的,呀呀不停。 回去得奉上餅子,再好好哄哄才行。 仔細想想,小黑丫頭五官并不丑,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和顧明珠的長相并不怎么相似,應該是隨了王婉貞的長相。 說起來,王婉貞沒有娘家,卻能當了嫁妝鐲子給他買藥,又會繡花,也不知以前是怎樣的。他作為兒子,不好打聽母親私事,便只做不知,權當她就是顧大河在外面救回來的落難人吧。 因為沒有娘家,呂老太太對這個二兒媳也不大看重,平日里冷嘲熱諷毫無顧忌,跟對大兒媳完全兩樣。 反倒是王婉貞看得開,昨天還安慰他:“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咱們二房靠著家里,總能過下去?!?/br> 顧玉成雖沒有這么樂觀,倒也不絕望。 路都是一步步走出來的,只要能邁開腳,那老天就沒有絕人生路的道理。 “顧二郎你干啥呢!道長往你家去了!” 有個中年人急匆匆從顧玉成身邊跑過,邊跑邊說??茨欠较?,顯然是往顧家院子去了。 道長? 什么鬼? 顧玉成一愣,也加快了速度。只是他到底體虛,又來回走了快三十里路,加速也沒快到哪里去,趕到家門口的時候就看到顧家里三層外三層地擠滿了人,熱鬧得不行。 “借光,借光,讓一下?!鳖櫽癯蛇呎f邊往里邊擠。他隱約聽到了小黑丫頭的哭聲,心里著急,靠著背上的書生筐左奔右突,終于擠到了里頭。 只見顧家院子里支了個碩大的香爐,煙氣裊裊。一個挽著道士髻的年輕道士左手黃符,右手木劍,口中念念有詞。 木劍劃過,黃符無火自燃,悠悠飄向二房的屋子。 那道士“呔”了一聲,大喝道:“禍家之源,邪氣在此!” 第5章 天靈道人 顧玉成腦子里嗡的一聲就炸開了。 圍觀村民的嗡嗡私語中,呂老太太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道長可要救救我們老顧家??!” “我行善積德,沒做過一件惡事,可是從去年開始,家里接二連三的出事。道長,你可得把那個禍亂我們顧家的妖孽降住??!” 顧大富也跟著跪下了,眼含熱淚滿臉懇切:“求求道長救我顧家老小??!” 顧大山和周氏圍成一團,紛紛懇求,唯有王婉貞抱著小黑丫頭,在一旁默默垂淚。 那年輕道士扶起呂老太太,捋一捋不太長的胡須,略帶得意地道:“那是自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令我師父天靈道人來到此處,正是為了消災解難,救人命于水火之中!”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端坐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道士,手拿拂塵,兩眼微瞇,在眾人或敬仰或敬畏的視線中怡然自得。 “原來這就是天靈道人,聽說是從大道觀出來云游的,好生厲害!” “不是說今天做法事嗎?怎么跑顧家來了?” “哎呀你來晚了!道長做法事的時候,一陣妖風,把火都刮滅了,這才跟著指引來的顧家!” “顧家真是倒霉啊,老子走了兒子跟著走,說不定真是有門道呢?!?/br> “我外甥說天靈道人在前山村驅邪,每家都收米!” “我聽說呂老太婆啊,是二房克的!” “哎喲她說的你也信?這老婆子是什么人吶,可鬼了?!?/br> “看那個灰!變了變了!” 在這短短幾息內,黃符燃燒后落下的灰燼由黑變紅,透著股詭異。年輕道士上前一看,大驚失色:“師父!此地邪氣甚重,徒兒法力低微,恐不能拿下。還望師父出手,助徒兒一臂之力!” 顧玉成再也聽不下去,黑著臉推開最前面的倆人,跨步過去,將書生筐重重摔在地上,厲聲道:“哪里來的道士?是四平鎮的無名觀,還是清平縣的沖虛觀?” 眾人嘩然,私語聲瞬間高了兩度。王婉貞哽咽地喊了聲“二郎”,哭得說不出話來。 呂老太太被這動靜嚇一跳,當即怒道:“你個小孩子家家,胡咧咧什么?” 那年輕道士正志得意滿,回頭就見一個瘦瘦高高的小少年盯著自己,兩只眼灼灼如火,頓時心里一虛,被師父悄悄掐了一把才反應過來,高聲道:“休得無禮!我師父乃是天靈道人,從京師云游至此,哪里是什么無名小觀可比的?” 顧玉成并不理他,反而轉過身對四周圍觀的人拱拱手,道:“各位父老鄉親,我是顧家二房的顧玉成,今天這道長燒了道黃符就說我顧家有邪氣,我倒要請問道長,什么是邪氣?什么是正氣?” 今天這陣仗,絕不可能是空xue來風,八成跟呂老太太有關系。如今老太太和大房三房聯合在一起,指正他們二房邪氣禍家,恐怕很難善了。當務之急,還是要破了這歪理邪說。 “我顧家祖孫三代,都在溪口村踏實務農。我大堂兄,更是溪口村近二十年來第一個秀才?!鳖櫽癯蛇呑哌呎f,盡力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我不敢夸口說顧家是什么洞天福地,卻敢說絕沒有邪氣!各位想想,這秀才公,是邪氣能養出來的嗎?!” “不是!”有好事者在人群中大聲應答,惹出一片哄笑聲。 呸! 周氏氣得臉色發青,這個小兔崽子,竟然又攀扯她家名祖! 往日里也沒發現顧二郎這么能言善辯,周氏簡直想撲過去撕了那張嘴。但是天靈道人之前露了一手神通,她并不敢當大師的面胡來,只好狠狠地瞪了顧玉成幾眼。 年輕道士隨天靈道人行走,雖是個副手,也沒人敢小瞧,還是第一次被人當面詰問,氣得漲紅了臉:“你不是方外之人,沒有天眼神通,當然不知道什么是正氣,什么是邪氣!” “居士既有疑惑,我輩方外之人,正可解惑,揚我道門?!蹦抢系朗烤従徤焓?,止住了面紅耳赤的徒弟,拂塵一擺,對顧玉成施了個禮,端的是不急不緩,氣質出塵。 “貧道三歲入道,十五有所得,三十而大成,得師父賜號‘天靈’,至今已四十三載。我道門緣法,講究清靜無為,得窺大道。天地之間,正氣浩然,然邪氣隱匿,貧道……” 天靈道人洋洋灑灑講了一通,聲音抑揚頓挫,直念得眾人鴉雀無聲。末了拂塵一揮,指向顧玉成,“正邪二氣,不外如此。小友可有見教?” “不愧是大師??!” “人家是天師!一般人還請不來呢?!?/br> “我剛悄悄在心里祈福,會不會被大師聽見?” “你這人真不厚道,祈福怎不叫我們一起?” “我也求大師保佑了,保佑我媳婦生個大胖小子?!?/br> “人家是天師!” 現在是寶華二十六年,天子在位已經四十年了。自二十年前,這位天子就開始拜佛問道,寺廟和道觀勢力也逐年壯大,京師甚至供奉了不止一位國師。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權貴豪富人家爭相求仙拜佛,民間也是信眾頗多。哪怕不信,也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姿態,寧愿花錢消災。 換個人被老道士這般連消帶打以退為進,就該頂著一頭霧水見好就收了。然而顧玉成可是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的唯物主義者,對這些東西一概不信。他看著老道士,宛如在看被洗腦后誤入傳銷的智障,將身經百戰的老道士都看得暗自發毛。 “見教不敢當,只是還有疑惑?!鳖櫽癯衫事暤?,“道長方才說,清靜無為,方成大道,那為什么做一場法事還要收糧食收銀錢呢?我在鎮上學堂,也曾聽說有人為了消災破財,最終家破人亡,人財兩空,這是何緣故?” “道長修道有成,年過古稀,為什么還不能餐風飲露,羽化升仙?” “佛家有口吐蓮花、凈瓶出水的把戲,道長這符灰變色,可是同樣妙處?” 顧玉成一句一句慢慢問出,滿意地發現圍觀村民開始動搖。 他沒見過什么凈瓶出水的表演,也沒見有人信道破家,但不妨礙他將這些聽過的拿來用。畢竟這僧道之說,民間雖也信眾頗多,但莊稼人到底是要吃飯的,每日里辛辛苦苦耕種勞作就占去大部分時間,再讓他去潛心問道、虔誠禮佛,既沒有時間也沒有銀錢,這信仰也就大打折扣。 何況這老道開頭還有幾句人話,后半截幾乎全是念咒,他一個讀書人都聽得似懂非懂,何況是溪口村眾人? 和咒語相比,還是顧玉成這大白話簡單明了,直擊人心。這會兒就有不少人交頭接耳,說起各種見聞,不乏因為道士受災的。 顧玉成看著天靈道人,表情平靜內心警惕,殊不知天靈道人也在暗自叫苦。 他怎么就接了這么個買賣? 原以為這家子孤兒寡母,不用他出面就能擺平,正好讓徒弟練個手,誰知竟能碰上了硬茬子。那瘦弱少年年歲不大,人卻著實機敏,根本不進他的套,繞過去就開始煽動人心。 這沒用的孽徒,跟他說了多少次,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一個穩,怎的沒嚇住別人,還自己抖起來了? 再這樣下去,別說信徒,怕是溪口村這一季的供奉都收不上來! 要順著這少年答下去,就進他的套了……天靈道人瞇瞇眼,哈哈大笑兩聲,道:“看來小友是不信貧道了!徒兒,請油鍋!” 看他眼色,那年輕道士急忙打開旁邊的一個大箱子,開了三層鎖,才將里面的物件搬出來放到供桌上。 赫然是一個小小的銅爐,其上放置著一口成人腦袋大的鍋,里面是冒著熱氣的油。 那銅爐里顯然是有炭火的,年輕道士吹了吹,沒一會兒油香味兒就四散開來。 “好香??!” “豬腦子就知道吃!這可是油鍋??!” “是十八層地獄的油鍋嗎?傳說能把人炸熟了?!?/br> “大師是不是要下油鍋了?” “這么點兒大下不去吧?說不定是徒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