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
今天是一月一度要給老頭送東西的日子,每到這一天,林澗松總會提前請好假,把給老頭帶的東西都收拾好,再倒叁趟公交車,去市郊的五院看老頭。 鄧老師了解他的情況,每次他去開請假條,鄧老師都會跟他閑聊幾句老頭的近況,再讓他給老頭帶個好。 鄧老師是個通情達理,很善良的班主任,他的善良不是裝出來的偽善,而是他為人的本性,現在這個年代人們常將善良和懦弱這個詞劃個等號,鄧老師不是,做老師時間長了會很麻木,但是他總有一種激情,像是他給自己設定的底線,他永遠保持著激情和斗志,學生尚且有煩累疲憊的時候,他卻從來不會。 林澗松的人生,在很多重要的節點都會碰到好人,將他即將歪掉的人生路線重新擺直,推著他踏上正確的前進道路。在他還是一個胚胎的時候,遇到了吳貞,出生后又遇到了老頭,初中被侯萬生打罵羞辱,不當人看的時候,又遇到了鄧老師。 還有其他數不盡的人。 幫他找老頭的劉警察,每年春節都會來看看老頭,也經常打電話問他生活情況,讓他有任何困難都來找他,千萬別猶豫。 叁樓住的一對夫妻,他們生了一個小兒麻痹的女兒,后來又有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兒子,兒子在十歲時又被查出了罕見的細胞病,兩口子靠在學校門口擺小吃攤為生,前幾年還情況好一點,這幾年總是被趕來趕去地打游擊,收入也不穩定。他們總給他和老頭送點吃的,老頭發病時也能幫就幫,熱心又樂觀,笑聲總是傳出很遠。不擺攤的時候,就常常在傍晚請爺爺去天臺上拉二胡,他們的女兒眼睛又亮又大,最喜歡聽爺爺拉《茉莉花》。 也有陸哲希,一個從小學開始的好朋友,班主任給林澗松辦了一個募捐班會,林澗松抱著包裹著紅紙的紙盒站在講臺上,學校的宣傳老師在臺下舉著巨大的相機從各個角度進行拍照,快門聲轟鳴在他耳畔,這件事后來還上了市晚報,占了整整一個版面。陸哲希是他的同桌,在班主任聲淚俱下講他家的情況時難受得哇哇大哭,第二天高興地對他說已經和他爸媽商量好了,要收養林澗松,從此以后都有他罩著他了。 這些人這些事都像是遼闊夜空里的星辰,匯聚成了他生命的銀河,一閃一閃,在黑夜里陪伴著他,在他抬頭看時,給他指明方向,讓他永遠所向披靡。 每當他想要放棄時,他就會想一想這些人。這個時候,他就不再是人類了,他變成了孤狼,是肌rou,是憤怒,其他一切都無關緊要了,他只需要拼盡全身力氣,去奪取目標獵物。 甚至很多時候,他都在克制這種與身俱來的憤怒。 * 林澗松早晨醒過來的時候,聽到樓上在放音樂,二樓住著一個老婆婆,兒女一個月來看她一次,她最大的活動范圍就是從家到巷口。她愛聽戲曲評彈,總是用一個小收音機放戲聽。 林澗松凝神聽了一會兒,發現今天她放的不是評彈,是京劇。 老頭精神還好的時候經常和樓上老婆婆一起聽戲品戲,唱到精妙之處,老頭就拍著手贊嘆,唱得不夠火候的,他就皺起眉頭,自己親身上陣唱兩句,最愛唱的就是那段鎖麟囊。 他躺在床上,聽到咿咿呀呀的聲音從樓上飄下來:“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 等他回過神來,京劇已經沒有了,他打開了自己的隨身聽,把聲音開到最大,開窗,在清晨暴雨過后的泥土腥香里沖澡,洗漱,收拾房間,等到太陽高起來,他就要背包鎖門,踏上去看老頭的路途。 每次他都是十點多出門,這樣到五院就是差不多十二點,老頭會剛吃過飯,他過去以后他們就能多聊幾句,因為中午五院不會很早趕人,會給他多出一個半小時時間跟老頭多呆一會兒。 出門的時候,放在書架上的相框掉了下來,林澗松撿起來,重新安置在原處,相框縫里積了塵土,林澗松拿抹布抹過相框,抹過老頭的臉。 他坐在床上,環顧整個房間,突然想起老頭的腳掌和手掌,小時候他和老頭睡一張床,他到現在還記得老頭蒼白干枯的掌心皺紋,他每天都是看著這些皺紋入睡的。 到現在思念老頭,也是從他的手掌和腳掌心開始。 把老頭送到五院后林澗松第一次去看他時,他剛上樓,走過樓拐,就看到老頭坐在最高一層臺階上,懷里抱著一個包,向他招手,他像一根枯瘦的麻稈,瑟縮著肩膀,不知道坐了多久,好像一直在等他。老頭身后站著一個矮胖敦實五大叁粗的男人,白大褂都撐緊了,口罩只罩住叁分之二,露出一雙細縫眼。 他站在老頭身邊,是在看管他。 老頭的目光很委屈,很期盼,林澗松不敢和他對視,“小松,咱們今天就回家嗎?”老頭小心翼翼地問他。 林澗松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走上樓梯坐在老頭身邊,矮胖男人的目光馬上貼上他的背。 “現在還不能回家,你再等我幾年,好不好?”林澗松低著頭,說出每一個字都要花費他巨大的力氣。 老頭試圖從樓梯上站起來,男人把他又按下去,林澗松一下冒了火,他一把揮開男人:“你干什么?!” 男人被他一吼倒也不生氣,他說:“今天要出院嗎?老爺子在這坐了一上午了,拉也拉不走,說孫子今天接他回家,要走的話就趕緊辦手續,我還有幾個病人要看護呢?!?/br> 老頭的目光說不上是羞愧還是內疚,他說:“我們回家吧,這里不好,我再也不亂跑了?!?/br> 他停了停,又輕聲說:“要不然你上學前先拿繩子把我綁起來,我就跑不了了,好不好?小松?” 林澗松感覺心臟好像被一把攥住,又被掏了出來,在他面前用利刃被鮮血淋漓地片成了幾千片。 他抓住老人的手,艱難地說:“我們暫時不能回家,你再等等我吧,爺爺?!?/br> 他控制不住自己,幾滴淚砸在他們交握著的手背上,老頭眼里的光芒熄滅了,他說:“也好,我在這里住著也不給你添麻煩?!?/br> 他摸摸林澗松的頭發,又對他說:“我在這挺好的,你一個人在家要好好的,把我的二胡經常擦一擦,別落上灰了?!?/br> 林澗松一把抹掉眼淚,他看著老頭的眼睛說:“爺爺,你一定等我,等我接你出去?!?/br> 老頭知道他在說什么:“你放心,我不死,我還要看著你娶媳婦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