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鋼琴協奏曲_第61章
寨子和送行的人們在他們身后越來越遠,越變越小。翻過一個山頭,寨子便看不見了。十來條狗依依不舍地將他們送出二里多地,終于陸陸續續地停下。他們最后看到的,是一條黃狗站在身后山路的盡頭向他們遠遠地吠著,深深的山谷里斷斷續續地傳來淺淺的回聲。 秦海鷗轉身望著前面的路,一種復雜的感受漲滿他的胸口,非常難過,卻又非常美好,不知不覺眼淚就掉了下來。 第六十七章 秦海鷗采風回來時,小蓬門已經全部裝修完畢,他的鋼琴也已經就位?;氐芥偵系牡诙焐衔?,他就跟著于豆豆去看了,等到中午譚碩起來,又叫譚碩也過去看看。譚碩如今一門心思都在作品上,對那小院裝修得如何并不關心,但一聽說有臺大三角鋼琴,立馬眼睛一亮,抓起兩張紙隨手疊了疊往兜里一揣,就興沖沖地跟著去了。 于豆豆對這事感到非常不解。她從一開始就對譚碩沒有好印象,后來由于忙著裝修就把這人暫且放在了一邊,秦海鷗跟著譚碩等人出去玩,她雖然擔心,但秦海鷗每次在電話里都說得興高采烈,顯然玩得很快活,而且最后人也平安回來了,她便沒再多說什么??墒切∨铋T不一樣,那是特意為秦海鷗的復出精心準備的地方,需要舒適、安靜和足夠的私密性,最好不要被不相干的人知道。于豆豆實在想不通秦海鷗為何會如此信任一個米粉店的小老板,竟然在第一時間就把這人帶到小蓬門參觀,但她已經給了秦海鷗一套小蓬門的鑰匙,秦海鷗要請誰過去,她也不能攔著。她想來想去,沒能想出個結果,最后還是決定等秦海鷗回來再問問清楚。她必須知道譚碩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秦海鷗為什么肯把什么都告訴他,否則她就不能放心。 時下天氣漸冷,兩株白蘭樹的花已謝了,但枝葉猶翠,蔥蔥蘢蘢地罩著院子一角,樹下擺放著一張小幾和三把竹椅。堂屋的門前掛著一副老舊的木刻楹聯——“□□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這小院的名字就是由此而來。室內的陳設保持了原有的簡潔和古樸,新添置的用品都照同樣的風格進行了巧妙的搭配,既方便了新住戶的日常生活,又沒有破壞老宅的年代感。不過譚碩對這些細節都不感興趣,在屋里匆匆轉了一圈,便問秦海鷗:“琴呢?” 秦海鷗帶他來到琴房門口,掏出鑰匙開門。這間琴房不僅被裝上了隔音門和隔音玻璃窗,地板、墻面和天花板也都經過了特殊處理,除了擺在當中的大三角鋼琴,墻邊的一套沙發和一個存放樂譜的小書架就是全部的家具,一眼望去,重點突出,沒有任何多余的干擾。鋼琴已經按秦海鷗的要求調試完畢,擦得一塵不染,光潔的漆面上連個指紋都看不到。 譚碩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么好的鋼琴了,站在琴旁打量了一會兒,拿指背蹭蹭黑亮的琴板,對秦海鷗道:“摸一把來聽聽!” 秦海鷗笑了笑,打開琴蓋坐下來彈了一曲。譚碩聽了,咂咂嘴道:“哎,這琴的聲音可真好聽??!”他說著便掏出兜里的兩張紙,展平了遞給秦海鷗,“你彈彈這個?!?/br> 秦海鷗接過一看,兩張譜紙上各寫著一個短小的片段,都只有三四行。他上手一彈,立刻笑了,這兩小段音樂讓他想起了山中的歌謠,譚碩寫的不僅韻味十足,還很適合用鋼琴演奏。秦海鷗又摸了兩遍,心里很高興,問:“這是你的草稿嗎?” “嗯?不是,”譚碩有點心不在焉,扭頭四下看看,“這離草稿還遠著呢!這兒有筆嗎?” 秦海鷗起身去書架上給他拿筆,譚碩看見書架上的譜子,忙道:“譜子也拿一本,隨便哪本都行?!?/br> 秦海鷗把筆和譜子拿過來,譚碩便抓起筆趴在鋼琴邊,用譜子墊著那兩頁紙,在紙上涂改起來。他很快就改好了其中一段,又遞給秦海鷗:“你再彈彈?!?/br> 秦海鷗反復彈了幾遍,并和先前的版本比較了一下:“我覺得這個更好?!?/br> 譚碩點了點頭,又在另一張紙上寫寫劃劃。秦海鷗抻著脖子看他寫,瞧瞧他的神色,問:“委約的事……現在能告訴我的經紀人了嗎?” 譚碩的筆尖一頓:“隨你。但《星?!返氖戮蛣e再提了?!?/br> “我不會的?!鼻睾zt道。 譚碩沒再說話,直到把第二張紙也改完,才道:“你再彈彈這個?!?/br> 秦海鷗照著改動彈了,想了想:“我還是覺得剛才的那個更好?!?/br> 譚碩若有所思,把兩張紙又拿起來研究了一會兒,突然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把筆一扔,轉身就走。 “你去哪?”秦海鷗莫名其妙。 “你練琴吧,我回去了!”譚碩道。 秦海鷗這才明白他可能是突然悟到了什么,想趕回去寫,便不留他。譚碩匆匆出了琴房,轉眼就消失在小院門外。 秦海鷗沒有留下來練琴,他合上琴蓋,鎖好琴房和院門,回到客棧來找于豆豆。于豆豆和陳甘檸都在客棧的房間里,兩人正湊在電腦前瀏覽秦海鷗相機里的采風的照片。秦海鷗進來坐下,開門見山地道:“于姐,我需要簽一份委約合同?!?/br> “委約合同?”于豆豆詫異地看著他,“什么委約?和誰的委約?” “是這樣,”秦海鷗頓了頓,斟酌著措辭,“譚碩……他其實是一個作曲家,我打算委約他寫一部鋼琴協奏曲,然后在我的復出音樂會上演奏這個作品?!?/br> 這段話的信息量對于豆豆來說實在太大了,她一下子愣住,瞪著秦海鷗,好半天才有所反應:“他是個作曲家??” “嗯?!鼻睾zt點頭。 “這怎么可能!”于豆豆不信,“他什么來頭?從哪冒出來的?如果他真是個作曲家,他怎么會在這賣米粉呢?!” 這次秦海鷗停頓了更長的時間:“……因為一些私人的原因?!?/br> 這顯然還是不足以令于豆豆信服,她的神色和語氣變得嚴厲起來:“海鷗,你仔細跟我說說,這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會知道這些事的?他又是怎么知道你的事的?” 秦海鷗沉默了一會兒,便把自己來到古鎮后發生的事情詳細講述了一遍。他跳過了所有與《星?!废嚓P的細節,為了讓于豆豆相信譚碩的為人,他把重點放在了譚碩是如何幫助他擺脫困境這方面。于豆豆果然越聽越驚訝,她沒想到秦海鷗心理狀態的好轉竟然經歷了如此曲折的過程,如果事情真如秦海鷗所說,那么這個譚碩倒的確是功不可沒。但有功歸有功,音樂會的成敗卻是另一回事。作為秦海鷗的經紀人,于豆豆知道自己應該感謝譚碩對秦海鷗的幫助,但這是否就意味著秦海鷗可以在音樂會上演奏譚碩的作品——而且還是一部將占據音樂會整個半場的大型作品,于豆豆認為,這個問題應該另當別論。 “就算這個人的人品可以信任,他的作品質量如何,你有把握嗎?”她問秦海鷗,“我以前可從沒聽說過這個人,他發表過什么作品,口碑怎么樣,票房號召力如何,這些你都知道嗎?” 她說完便等著秦海鷗回答,可令她意外的是,秦海鷗的臉上突然流露出一種極為復雜的情緒——似乎十分為難,又似乎非常遺憾,其中甚至還夾雜著一絲強行忍下的隱怒。這種情況在秦海鷗的身上實為罕見,于豆豆幾乎立刻就斷定秦海鷗有事瞞著她,但不知因為什么緣由,他不肯,或是不能告訴她。 秦海鷗又靜默了半晌,終于干澀地說道:“他沒有發表過任何作品?!?/br> 他的聲音很低沉,似乎連咬字都讓他感到困難,但他說完這話后就迅速恢復如常,不等于豆豆開口又接著說道:“但我對他的創作水平有信心,這件事我一定要做,請你盡快準備合同?!?/br> 于豆豆聽出他的語氣里透著一股以往沒有的強硬,便知道眼下直接勸說的作用不大。自打她成為秦海鷗的經紀人以來,這還是秦海鷗頭一次在她面前如此執拗,今天的氣氛也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對演出安排的討論。如果這是一場普通的音樂會,于豆豆很可能會根據秦海鷗的喜好做出合理的讓步,但這是秦海鷗的復出音樂會,其分量和影響都非同一般,現在半路殺出個譚碩,一個在業界并不知名的、不曾發表過任何作品的作曲家,而秦海鷗竟然打算在這場音樂會上演奏他的新作品,這當中存在的風險難以估量,只要有點常識的人都能想得到,更別說于豆豆這樣的職業經紀人。 “好,合同的事我會安排,”于豆豆見秦海鷗聽不進自己的話,便先把口氣放緩,轉而問道,“音樂會上的其他曲目,你和王教授商量了嗎?” 她把這話說得巧妙,表面上似乎已將譚碩的作品排除在了商量的范圍之外,但實際上如果秦海鷗找王一夫商量,王一夫不可能不過問音樂會上的全部曲目。以于豆豆對王一夫的了解,她知道王一夫也一定不會贊成秦海鷗在復出音樂會上演奏這樣一個不知深淺的作曲家所創作的作品。她的意見秦海鷗可以直接駁回,但王一夫的意見向來對秦海鷗有著決定性的影響,就算她勸說不了秦海鷗,作為恩師的王一夫總是可以辦到的。 她心里這樣盤算著,不料秦海鷗卻道:“等我把曲目定下來,我會找個合適的時間告訴老師的?!?/br> 于豆豆注視著秦海鷗,這下更是震驚得不能言語。如此重要的一場演出,秦海鷗竟然根本不打算和王一夫商量,他這是要自己決定一切,連王一夫的意見也不予考慮,就為了保證譚碩的作品能夠上演?! “關于合同的內容,我有一些想法?!边@時秦海鷗又道。 在短短的時間內,于豆豆的幾次明的暗的反對都碰了壁,她只能壓下心頭的種種,整理思緒:“你說?!?/br> 秦海鷗不急不緩地把自己的想法一條條羅列出來,他說得非常清楚,意思也很明確,顯然是經過了長時間的深思熟慮。于豆豆才把剛才的震驚壓下去,新的沖擊又接連到來,因為秦海鷗所說的無一例外都是對譚碩有利的條款,如果把他的這些意見全部寫進合同,那么這個合同對譚碩可謂百利而無一害,所有的好處他都有份,所有的風險和壓力都被秦海鷗擔走。于豆豆從沒讓秦海鷗簽過這樣的“不平等條約”,就算真的要簽,那也該把利弊反過來,因此等秦海鷗說完,她也已經深深地皺緊了眉頭。 秦海鷗給譚碩開出的委約金比業界的同類最高標準還要高出一截,但于豆豆沒有在錢的問題上糾纏,她在意的是秦海鷗這種不尋常的態度:“海鷗,你說的這些我都清楚了,我也理解你是想感謝譚碩所以才——” “不,我不是在感謝他,”秦海鷗立刻打斷她的話,搖了搖頭,“這些都是譚碩應得的?!?/br> 事實上,譚碩應得的本該更多,但無論如今秦海鷗在這份合同里怎樣維護他,都不可能彌補他當初最為慘重的那部分損失。秦海鷗想到這些,心情自然不是很好,他非常理解于豆豆為何會產生這樣的反應——于豆豆向來都是以他的利益為出發點來作出判斷,他從前也一直信任她的判斷,從不干預,但唯獨這件事是于豆豆無法理解的,他也無法向她解釋,因此這一次,他只能用強硬的態度來面對她的一切質疑。 “于姐,”他說,“我知道你一定還有很多疑問,但請你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我不是心血來潮或者異想天開,這是一件我必須做成的事,我需要你的全力支持,而且,我希望你能像支持我一樣去支持譚碩,因為他不僅是我的朋友,也是我見過的最有才華和最令人敬佩的作曲家之一?!?/br> 他說到這里,還是不能放心,索性撂下一句狠話:“如果不能演奏他的作品,我是不會復出的?!?/br> 于豆豆聽秦海鷗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早已不是區區幾個合同條款的問題了,深知眼下很難再有更多進展。原本她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秦海鷗著想,她不可能舍本逐末,忽略秦海鷗的感受。從剛才起她就明顯感覺到秦海鷗的情緒有些低沉,但這似乎并非針對她的質疑,倒更像是被勾起了某些心事,而據觀察,這些事情很可能與譚碩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