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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人聲鼎沸,客棧中倒是冷冷清清,連個打尖的客人也沒有,老板娘站在柜臺后頭撥著算盤珠子,見陸楓回來,頭也不抬地指了指主桌上一盤熱騰騰的饅頭魚。 “算我送的?!彼f。 陸楓鼻翼微動,聞見屋中彌漫著一股清甜的面食香,才反應過來,離除夕只剩兩天了。 臘月二十八這日,家家戶戶該預備起除夕夜要用的面食,除了人吃的之外,祭祖的也要預備,講究的人家會將豆包做成龍魚的模樣,講究個連年有余??上н@小城廚子手藝不精,龍魚捏得跟胖頭魚沒什么兩樣,若不是那兩根須子四仰八叉地搭在盤子外頭,陸楓還以為那是什么廚子獨創的新奇物種。 他笑著沖老板娘道了謝,還未來得及摸上一把那熱騰騰的豆包,一個穿紅戴綠的小丫頭便風風火火地從后頭奔了出來,活像是屁股被火燎了。 “爺爺!”小丫頭性子隨了她娘一樣潑辣:“你不能白吃了我娘的饅頭,得給我糖!” 這小丫頭強買強賣的能耐還不小,陸楓一挑眉,頓時覺得這牙還沒長齊的小豆丁日后在這十村八店里也是個能耐角色。 “我可沒糖?!标憲髡f著晃晃酒壺:“酒你要不要?” 小丫頭人不大,但日日跟著跑堂,哪能不知道酒是什么東西,頓時露出一副嫌棄的神色:“誰要你的酒?!?/br> 她說著眼珠子一轉:“那你沒糖也行,你給我講故事?!?/br> 若是平時,陸楓早笑著將她丟給她娘收拾,今日卻不知怎地轉了性子,竟然沒抬腳就走。 酒攤上打來的燒刀子是燙過的,熱辣辣地十分帶勁,陸楓小酌半杯,才煞有其事地道:“從前啊,有個俊俏的世家公子,他家里人待他不太好,小小年紀便將他扔到外頭去歷練。公子一路從長安走到了臨安府,最后在錢塘江畔落腳買了個小院?!?/br> “那年氣候跟往常都不一樣,海棠花比往年要晚開了半個月,公子等花下酒,一等就是十來天。后來有一天晚上,下了場春雨,那晚上院中滿樹的海棠花悄無聲息地開了個滿堂春,第二天晨光微熹,世家公子還沒睡醒,門就被敲響了?!标憲黝D了頓,斟了杯酒自己喝了,才又道:“他開門一看,外頭站了個清雋的青年人,青年人皮相模樣倒是好,可惜人不太正經,是來碰瓷兒的,直說公子院里的海棠花砸著了過路的他,灑了他一身的雨水,沒法趕路了?!?/br> 這故事開場與外頭的說書攤子都不相同,小丫頭聽得十分新奇,連聲問:“然后呢然后呢?!?/br> 然后兩顆命途相異的星忽而重疊,星軌交錯間,劃出了兩條相背而離的線。 “然后?”陸楓笑了笑,敷衍道:“剩下的不記得了?!?/br> 小丫頭頓時不干了:“你這是什么故事!只有頭沒有尾,你什么時候能想起來?!?/br> “唔?!标憲鞒烈髁艘幌?,笑著伸手在小丫頭腦袋頂上比了個難以企及的高度:“等你長高,長到能折下路口那棵柳樹的梢枝條,我就想起來了?!?/br> 柜臺后頭的老板娘若有所思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都二十八了,這時候還在我店中的不是沒家沒口的浮萍,就是沒名沒姓的浪子?!崩习迥飳⑺惚P一推:“你算哪個?” “有家有名沒有心?!标憲骱韧炅艘粔鼐?,喟嘆道:“是個不能免俗的老俗人?!?/br> 是人都有故事,老板娘開店這些年,形形色色的人見了不少,也不多問。 “我家除夕那夜有新啟的女兒紅……你都在我這住了一月有余,給你算個便宜價?!崩习迥镎f:“五錢銀子一壺,要不要?!?/br> 陸楓哈哈大笑,從懷中摸出一兩銀子扔到柜臺上:“勞駕預備兩壺,要燙得熱熱的,我清早起來就要用?!?/br> 他說完,背著手晃晃悠悠地往樓上去了。 小丫頭故事沒聽完,憤憤地一跺腳,往后廚去了。 那故事陸楓沒講完,但他能敷衍小丫頭,卻敷衍不了自己。 人間的戲本子都俗套,誰也不能例外。青年本意是想碰個瓷兒,沒想到把自己碰了進去,直到兩年后,才知道這院子是公子租的,對方也壓根不是什么世家公子。 人這一輩子都有劫數,陸楓年輕時偶爾也會想,寧宗源是否就是他的劫數??珊髞砣丈侣?,秋去冬來,時間一日日地過去,陸楓也漸漸不再這么想了。 昆侖創立千余年,各個都在修天道,但各個最終都湮沒在了這偌大的紅塵之中。 只要胸腔里那顆鮮活的心臟還會痛,人就是不可能成仙的。 除夕那天,家家戶戶都起的早,熱火朝天地忙活著祭祖和年夜飯,陸楓起身的時候天還未亮,兩壺燙好的女兒紅擱在空無一人的柜臺之上。陸楓拿了酒,徑自往城外去了。 越往東走越偏僻,皇陵所在是龍脈重地,陸楓也不欲做什么陰陽兩隔再訣別的矯情事,他繞開了皇陵,登上了后頭那座無名山包。 寒冬凌冽,山上的草木枯了個七七八八,積雪和枯枝散落在腳下,一踏上吱嘎嘎地響。陸楓尋了個正對皇陵的緩坡,挑了棵干凈的柏樹落座。 除夕祭祖,皇陵敲鑼打鼓地忙活了大半天,直到日頭西斜才勉強重歸寧靜。 陸楓瞇著眼看著遠處的青色輪廓,從懷中掏出兩張薄薄的紙。 那是寧宗源的祭辭,帝王駕崩,長安城內外的寺廟道觀皆要鳴鐘三萬聲,這兩張紙是草堂寺祭奠時不小心被遺漏的,正巧被陸楓撿了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