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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睫垂落,掩去了眸底激蕩的情緒,凌珂深吸口氣,從懷中取出一枚通體赤紅的令牌交給段云泱:“舞炎部落雖然無法與大陸諸國相提并論,在蒺藜草原上也是首屈一指的存在。你拿著這枚圣火令,此物為部落創始圣女的象征,見令如見人,有任何要求直接向族長提出便是,他們絕不會有半分悖逆?!?/br> 段云泱默然頷首,緩緩接過她遞來的圣火令放在掌心。圣火令為血烏木所制,令身上鐫刻著古老繁密的各式紋樣,托在手中輕飄飄地感受不到什么重量,背后的價值卻重逾千金。 凌珂是十余年前平昌公在戰場上救下的草原孤女,素來對自己的身世諱莫如深。他以往對此知之甚少,只依稀記得她與草原上最為強盛的舞炎部落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聯系,卻完全沒料想到有朝一日,她竟會將這件與部族命運休戚相關之物輕易地交給自己。 寬廣無垠的蒺藜草原不比大陸市鎮的繁華有序,長養在天地之間的諸部落,其生存延續全然仰賴著自然的恩賜,因此對神明有著近乎狂熱的崇拜,在人口規模較大的部落中特為尤甚。 以舞炎部落為例,每廿年便會在全部落范圍內尋找十歲以內的童男童女,由族內大祭司主持神明甄選儀式,從中挑選出一雙男女作為圣女與圣子的人選,并賜予其具有號令全族之力的圣火令,以彰顯對神明權威的敬重。 被欽定為神選之人的童男童女自此以后便與尋常部落成員隔絕開來,單獨生活在部落的偏遠一隅,飲食起居皆由專人負責,非祭祀神明或是其他重要節日時不得輕易露面??芍^是殊榮加身的同時,便永遠地失去了自由。 他心中不由泛起些許憐惜,若非當年草原戰亂爆發,平昌軍奉齊帝之命前往平叛,凌珂或許根本沒有從軟禁之處脫身的機會,更遑論在凜冽的風沙中出落得愈**廓分明,張揚的愛與恨都歷歷鮮活。 “珂姐兒,我……” “抱歉,隱瞞了你們這樣久?!绷桤娌淮卧沏笳f完,便出聲打斷,“叨擾了公爺和姨娘這些年,又幸得你和裴殊關心照顧,才有了我如今的逍遙自在。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我又怎能眼睜睜見你煎熬受苦,無動于衷?” “如此……那便多謝了?!?/br> 段云泱悠然抬眸,正好與凌珂四目相對,一時間彼此心照不宣,誰也沒有出聲應答。 鼻尖的淚意又按捺不住地往上竄,凌珂驀地仰了仰頭,讓溫熱的液體緩緩回流,努力平復下略為急促的呼吸,才不緊不慢地露出一抹笑容來:“你我之間本不必如此客氣,過幾日風雪降臨,前往草原的官道怕是極為難走,倒不如快些收拾行裝,今夜好生休息整頓一番,明日便早早出發的好?!?/br> “……那你也早些歇息?!?/br> 將圣火令珍而重之地收入袖內,段云泱凝視著凌珂半晌,神情復雜難辨,似有千言萬語欲要吐露。手指不自覺地攥緊,復又緩緩松開,他終究沒說出只言片語,只冷冷清清地嘆了口氣,轉身返回了客棧房中。 凌珂目送著他的背影被月華拖得迤邐狹長,最終消失在長廊盡頭,眼前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陣水汽迷蒙,伸手去觸碰,這才驚覺不知何時,大滴大滴的眼淚已經潑了滿臉。 她茫然無措地伸手去擦,奈何眼淚來得又兇又急,瓢潑般傾瀉而出不可遏止。想著此地人多眼雜,她不愿被旁人經過發覺,撩起衣袖囫圇在面上抹了一把,轉身打算返回房中,卻冷不防撞上了一人的懷抱: “……怎生這樣不小心?” 心間的驚惶在那低沉的嗓音入耳時云銷雨霽,凌珂望著身前那張熟悉的清俊臉龐,一雙上挑的鳳目瞪得溜圓:“裴殊?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若不在這里,教你這副慘兮兮的樣子被旁人瞧了去,該如何是好?” 裴殊笑著揉了揉她的發頂,眼波溫柔如靜謐的湖,粼粼水光中蔓延著柔軟的心疼。 凌珂平日里不施粉黛,縱橫淚痕并未將面龐暈染得色彩斑斕,只是眼眶下的青暈和哭泣的紅腫十分明顯,如同被生生剝離了利爪的貓兒,驕傲倔強,又讓人打心眼里痛惜憐愛。 他來此處原本是要尋找段云泱商議玄霄閣編制之事,不想正撞見段凌二人在廊邊敘話,索性放輕手腳候在一旁。這樣一來,便將凌珂種種神色變幻盡收眼底,不由自主地生出柔腸百轉,溫存憐愛。 段云泱是她視若珍寶之人,可她對于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小心翼翼地托著捧著,不敢越雷池一步,也不敢教沉甸甸的心意被她察覺。畢竟一旦逾越了界限,以她愛憎分明的剛烈脾性,怕是連這份手足之情也難以為繼。 一如此刻,他見她傷口撕裂鮮血淋漓,也只能在一旁默然觀望,不敢貿然伸手撫慰。 “我沒事,就是沙子迷了眼,回房清理一番就好?!?/br> 凌珂不愿與他多做糾纏,轉身欲走,裴殊卻冷不防伸出一條手臂橫在她眼前,擋住了去路:“說來也恰巧,出發前,我正好從紹陽順了些上好的‘桃源醉’,不知小珂是否愿意與我共飲一杯?” “你……” 拒絕的話語尚且來不及脫口而出,他已經變戲法似的從懷中取出一樽碧琉璃酒壺與兩盞夜光杯,端端正正遞到她眼前。 凌珂一時間愣住了,不知該如何作答。 過往她與段云泱裴殊等人在紹陽城中常與平昌軍拼桌斗酒,三人喜好的酒品類別各不相同。裴殊喜愛女兒紅的辛辣濃烈,段云泱則偏愛梨花釀的余韻悠長,她盡管有著巾幗不讓須眉的豪氣在,卻也嗜甜如命,也因此對清甜可口的桃源醉情有獨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