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王丞相去世
從初秋開始王丞相就病著,宮里幾次派太醫,閻良花也親自去探望過,然而病有可醫,命無可救。 拖拖拉拉,一直磨到了深秋,王丞相病體虛弱消瘦,以致紗帽帽沿都已寬松,他的兩鬢已經稀疏病后又添白發了,半夜臥在床榻上看著殘月照在窗紗上。 晚間鼎中彌漫著藥香,但王丞相已經聞不到,他近年來一日比一日憔悴,環顧身邊親人多有亡故,明白自個兒,多半是大限將至,所以一片從容。 王子異盡量抽出空來陪伴父親,父子二人的對話多半談論朝政。 王丞相:“你總把時間浪費在我這兒,朝廷那邊不忙嗎?” 王子異:“戶部最近挺清閑的?!?/br> 王丞相眉毛一挑:“我好長時間沒上場,丞相的職務還沒有,你來代理嗎?” 代理只是暫時的是個銜接過度,王丞相有個三長兩短,小王丞相便新鮮出爐,這已經是心照不宣的規則。 王子異搖頭:“陛下沒考慮我的打算,他想讓院長,就是岳麓書院的院長來接任丞相一職?!?/br> 王丞相一聽眉頭便皺了起來:“蘇秦、張儀一旦遇上萬乘之主,就能身居卿相之位,澤及后世。如今你修習王之術,仰慕圣人之義,誦讀《詩經》、《尚書》、諸子百家的典籍,不可勝數。甚至將它們寫于竹帛上,以致唇腐齒落,爛熟于胸而不能忘懷。好學樂道的效果,是很明顯的了。你自以為才智海內無雙,可謂博聞強辯了。然而盡心竭力、曠日持久地侍奉圣明的君主,結果卻是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是品德上有不足之處嗎?這是何緣故呢?” 韓信謝絕項羽派來的說客時說:臣事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 王子異聽他把這話都說出來,便知心中不滿。 王子異道:“此一時,彼一時也,豈能一概而論呢?想那蘇秦、張儀所處的時代,周室衰微,諸侯不朝,爭權奪利,兵革相戰,兼并為十二國,難分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所以游說之風大行于世。他們身處尊位,內充珍寶,外有糧倉,澤及后世,子孫長享。如今則不然:圣主德澤流布,天下震懾,諸侯賓服。四海相連如同腰帶,天下安穩得像倒扣的痰盂。一舉一動盡在掌握,賢與不賢如何區分呢?遵天之道,順地之理,萬物皆得其所。所以撫慰他就安寧,折騰他就痛苦。尊崇他可以為將領,貶斥他可以為俘虜。提拔他可在青云之上,抑制他則在深泉之下。任用他可為老虎,不用他則為老鼠。雖然做臣子的想盡忠效力,但又怎知道進退得宜呢?天地之大,士民眾多,竭盡全力去游說的人就像車輪的輻條齊聚車軸一樣,多得不可勝數,被衣食所困,找不到晉身之階。即使蘇秦、張儀與我并存于當世,也當不上掌故那樣的小吏,還敢期望成為丞相嗎?所以說時異事異?!?/br> 王丞相聽著他長篇大論,腦仁嗡嗡作響,咳嗽了好幾聲:“你碰上他的事話就多?!?/br> “士為知己者死?!?/br> “別叫人賣了還幫人家數錢,讀了那么多的書,反倒把腦子讀木了。本來屬于你的位置,卻送到了旁人那。他真的是你朋友嗎?還是說你只有這一個朋友,想方設法的保留?”王丞相嫌棄道。 王子異板著一張臉:“我朋友少,是因為當今之賢士,才高無友,寂然獨居。上觀許由,下視接輿,謀似范蠡,忠類子胥。天下太平之時,與義相符,寡合少友,是理所應當的事情?!?/br> 王丞相:“話說的好聽,把自己擺在高人的位置上,可還是處處受到限制,我像你這個年紀都當丞相了?!?/br> “燕用樂毅為將,秦任李斯為相,酈食其說降齊王,游說如流水,納諫如轉環,所欲必得,功如高山,海內穩定,國家安寧,這是他們遇上了好時勢呀?!?/br> “混蛋小子,你是說時勢造就英雄?我若沒趕上合適的時機,迎風也飛不起來。你逆風飛行,我還該為你驕傲嗎?!?/br> “是,連父親都跑出來為難我,我要想不受窘那是不可能的,這足以說明不知通權達變的人終究不能明白真理?!?/br> 王丞相覺得腦袋疼:“再跟你說話,我就能少活幾個月?!?/br> 王子異沉默一瞬,說:“父親應該長命百歲?!?/br> 王丞相笑了一聲,往身后又加一個靠枕,隨手拿起桌邊放著的書展開,說:“工部那孩子真厲害,發明了紙張,叫人讀書看書買書都方便起來,一浪更比一浪強?!?/br> 他靠在枕上讀書,門前的景色在雨中更佳,深沉含蓄的木犀花靜靜的開放著。 到了冬季時,沒見一場雪,反倒不斷下雨,天陰沉沉的,風雨之下病骨難支,愁腸百轉不能勝情。 王導覺得自己大限將至,妻子已經等的不耐煩。 他已經起不來床,只能纏綿病榻,王子異請了幾天假,專心照顧父親,就連除夕都沒入宮。 他硬撐著,想等著新年過去,然而身體狀況實在日漸消下,手腕纖細的像枯枝,渾濁的眼睛專注凝視著握在手中的半黃橙子,細細慢慢的搓磨片刻大,拇指已沾染上獨有的香味,連那衣袖的一角都已滿是清香。 王子異知道,他又想娘了。 他說:“我死以后,收拾一下書房右邊第二格的信紙,都燒了吧?!?/br> 王子異已經說不出“話不吉利”之類的詞語,大夫已經幾次三番的提醒他早做準備,家里面連人老去的壽衣都布置完成,棺材也打造完畢。王導慢慢病著,倒是給了所有人喘息的機會,無論是朝政還是家庭,大家都有條不紊的布置著。 “父親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嗎?” “活著想要達成的心愿已經沒有,死后想去找你母親?!蓖鯇У难劬ο袷敲闪艘粚屿F,看得不太真切,只能瞇著眼睛說:“我總覺得看見了你母親,但不知是不是錯覺?!?/br> 王子異低聲道:“她一定等了您許多年?!?/br> 王導臉上流露出了失望:“不一定的,你母親很不一樣。她是神農后人,手上有許多種子,神仙的后人死后與凡人也許不在一處呢?!?/br> 王子異:“父親病糊涂了吧?” 王丞相老淚縱橫:“那院兒里的橙子樹是她最后一顆種子,種完了,她來人間的任務就結束了,她走了……我只剩下你。神仙后人何必招惹凡人呢,我怨她,又怕死后都見不著她。我已經幾十年沒再見過她了,她只陪了我短短數年,卻叫我拿著這輩子記著她?!?/br>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王子異看著父親蒼老的面容上爬滿了淚痕,不忍的攥起了拳頭,留下一句:“您等等我?!?/br> 他說罷起身,沖進了煙雨里,駕著一匹快馬,便叩響了宮門,侍衛幫他通報,他被帶進了兩儀殿。 白不厭在批奏折,見他這般模樣,立刻叫人拿來自個兒干凈的常衣和手巾。 王子異:“陛下,我要見皇后娘娘?!?/br> “好?!卑撞粎挷粏柧売?,立刻讓人去叫,又說:“先去里面換身衣裳,朕叫人備車送你們回王府?!?/br> 閻良花得了信,撐著一柄傘,匆匆來到兩儀殿。 王子異簡略的說:“我父親說娘親是神農后人,種植各類種子后逝去,不清楚是真的死了,還是脫離了人身,只惦記一句娘親死后會去哪?你能催生植物,是否同我母親是一類人?能否向我父親解釋娘親去了哪?” 閻良花:“我和你娘親應該不是一類人,不知自己死后會去哪,但可以撒一個善意的謊言?!?/br> 她覺得王子異的母親應該是世界末日之前的穿越者,手上有很多食物的種子,例如玉米蕎麥等等。有前人鋪路,她這個后人才能生活得暢快。 王子異有些失望,但也說:“撒謊也行,你陪我走一趟?!?/br> “好?!倍诉@便一同出宮,匆匆回了王府,就見原本下雨四下無人的府邸內來來往往都是匆匆而過的人。 云清在雨中迎住了他二人,雨打濕了臉,眼眸含著悲戚:“爹爹去了?!?/br> 王子異的睫毛被雨打濕低垂著,輕聲說:“我幼時喪母并不知痛,如今失去了父親才體會了跟你一樣的痛?!?/br> 云清擦眼淚,閻良花輕嘆一聲,偌大的一個府邸空蕩蕩的,終究是到了離別的時候。 雨中漸漸夾雜著雪花,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來的格外晚。 葬禮有條不紊的進行著,祭奠的人繁多,還有人借此機會出名,一名學子寫了一副祭奠的文章傳出,說什么“生前既是英杰,死后必是神靈!那跟萬物一樣有生有死,而最后歸于無物的境地的,是你由精氣暫時聚合的身軀;那不跟萬物同歸于盡,而出類拔萃永垂不朽的,是你流傳后世的名聲。這是自古以來的圣賢,都是如此的;那些已載入史書的姓名,就像太陽星辰一樣明顯……” 如此崇拜夸耀,卻是提前寫出,盼人死才能發表的文章,聽上去越發刺耳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