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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終沒能落下這一箸。 沈孟虞放下木箸,將粥碗推到一邊,他抬頭看向沈仲禹,這個與方祈一般年紀、性子卻截然相反的少年也沒有動筷,只是迷惑地盯著他打量。然而哪怕眼中的疑問都快要溢出來了,少年也只是微微蹙起眉峰,嘴唇半抿,表情依舊是八風不動的嚴肅沉穩。 “仲禹,”沈仲禹的眉形與方祈有幾分相似,斜飛而出,只是一個張揚上挑,一個內斂下垂。沈孟虞看著這兩座能透露出主人心性的遠山,他猶豫半天,終究還是試探著問道,“若是我如今要你退出科舉,幫我去做一件十分要緊但亦十分危險的事,你可愿意?” 沈仲禹沒想到兄長用這般復雜的眼神看了他半天,卻只問了他一個有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他簡單思考了一下:“可是大兄身邊人手不夠,行事不利,故要我相助?此時距來年春闈尚有數月之久,若此事不涉科舉,也不會影響我應期赴考,我既能助大兄一臂之力,自是愿意出手的?!?/br> “我明白了,”沈仲禹的回答清明朗直,沈孟虞點點頭,收回視線,“我只是突發奇想問上一句,我身邊并未出事,你且專心讀書?!?/br> 沈仲禹聽兄長解釋清楚原因,也沒多想什么,只埋頭小口小口地開始用飯。然而他剛伸出木箸夾了一筷子白魚,還未及將鮮嫩的魚rou放進嘴中細細品嘗,卻聽得那邊已經拿起木箸的沈孟虞忽然再度放下筷子,繼續開口發問。 “那若是我想讓阿姝幫我做這件危險的事,你……” “不行!” 沈孟虞的話還沒說完,沈仲禹已先一步出聲,驀地打斷他的設想。 “雖然我老嫌阿姝聒噪,但身為至親兄長,我理應保護她,不能看著她落入險境?!鄙蛑儆碚Z氣鏗鏘,說的全是肺腑之言,他一腔護親之心在此刻驟然爆發,哪怕自己也還是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稚弱少年,但卻不由分說地將幼妹護在身后,一點沙子也不揉。 沈仲禹心底的疑惑越來越重,他的眉峰又往額中聚了聚,便是嘴唇也下意識地抿緊了不少,總算適時地泄露出一絲憂色來:“大兄你問這些做什么?你在家中時向來最護著我和阿姝,并非會將我們推入火坑之人啊?!?/br> “我……不是……我是……”沈孟虞被弟弟質疑,嘴唇開闔半天,卻噎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他的心隨著這句反駁起伏不定,腦中思緒飄遠,隔著半城秋風,數萬人家,落到不知如今身在何處的方祈身上。 他是否從未真正將方祈視為兄弟?若真是骨rou至親,他這個做兄長的,又怎會如此利用幼弟呢? “唉,吃飯吧,此事與你和阿姝都無關?!鄙蛎嫌葜刂貒@了口氣,沒有再繼續多問下去。 . 方祈回到沈家時,已過一更鼓。 這段日子沈孟虞足不出戶,不好與人當面攀交,故多數時候都是以書信往來,拉攏謀劃,十分費心費力。 這些書信都存放在書房的壁柜里,沈孟虞每日思索該如何回復細節,確保不出差錯,他每封信都回得無比認真,在書房一坐坐到到深夜,也是常有的事。 方祈對沈孟虞與季云崔背后的行動還是一知半解,在出謀劃策上幫不了沈孟虞。他起初還勸過沈孟虞幾次,讓他改日再接著回復這些書信,先回去歇息,然而沈孟虞卻直言這些書信重要,自己必須要盡快處理。 方祈雖對沈孟虞不舍晝夜的態度有些心疼,但卻也不好再說什么,只能任由這只“鳩”夜夜霸占書房,若自己還不困,也在旁邊幫著研墨遞筆,能幫一點是一點,也算是他的一片心意。 今夜沈孟虞亦還留在書房。 方祈推門進屋時帶進一身秋夜清寒,桌上的燭火被這股寒氣沖撞,瑟瑟發抖地顫了顫身,明滅起伏不定。 執筆正伏在案前的回信的人似是被這簇火苗驚到,他驀地抬起頭,紅燭掩映下一雙眼睛看過來,朦朦朧朧的,在清潤剔透的水色間,夾雜著若有若無的幽微光芒。 就好像,天生會勾人的那種風情。 方祈被沈孟虞無意中流露出的一眼風情勾了一下,心跳慢上一拍。他立在門口,不知怎的口中竟有些干澀,舌頭也不利索,非得含在嘴里咀嚼半天,這才得以像明知故問似地吐出一句生硬的關切來:“你怎么還沒回去?” 沈孟虞放下筆,拿起放在一旁的燈剪,握在手里準備修剪燈花。 他一邊剪著燭火,一邊狀似無意地回答道:“我還有些信未回完,需得再多留一會兒。你不是說宵禁前回來嗎?怎么這般晚?” 方祈上前幾步,從沈孟虞手中搶過燈剪,把他按回坐上,自己幫他剪燭。 “是我聽戲沒注意時辰,不小心耽擱了?!彼椭^,眼睛不敢看燈下的沈孟虞,只能盯著燭臺之上搖曳跳躍的火光,手上放輕動作,小心地如同呵護至寶。 沈孟虞看著方祈被火光映亮的側臉輪廓,數月前還是少年般尚未長開的眉目,如今也隱隱現出幾分青年人才有的棱角來,這些棱角雖不算尖銳,但若是有鋒芒與之相對,卻也不輸其陣。 流光開刃,碧水濯鋒,神兵之所以藏于匣,并非自甘隱姓埋名,他也只是在等待出鞘的時機而已。 他定定地看了一會兒,眼有些花,也不知自己在火光中看見的那抹霞色是否真切。他眨了眨眼,有些尷尬地偏過頭,抬手寫下幾字,又忍不住遲疑著問道:“你們今日……除了聽戲,可都說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