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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姝身為地主,熟悉吳興各種門路交通,拉著方祈跑得飛快,轉眼就不見了蹤影。沈孟虞站在原地看著他們,他知方祈心性武功,倒也沒有過分擔心。 那邊沈孟虞的族叔沈唐幾人已行到渡口。沈唐一家為沈氏嫡系二房,昔年他的兄長沈堯在京中掌權,他留在吳興,協助族長接管族中事務,倒未受多少波及。如今族長沈屏桉年事已高,族中大事小事常托他自行處理,算得上半個吳興沈氏的當家人。 身為當家人,祖宗祠堂的祭祀事宜大都由他籌備。沈唐對這沈家歷代先祖的畫像可謂是熟得不能再熟。他方才遙遙看見沈孟虞身后跟著名少年,模樣似乎有點熟悉,只是還未到近前仔細打量,人卻跑了,此時只能把疑惑的視線投到沈孟虞身上。 旁邊已有會看眼色的下人主動幫著牽馬拿包袱,沈孟虞卸去一身負累,長身作揖,恭恭敬敬地與家中長輩見禮。 “小侄淹留金陵日久,三載未歸吳興。此番不告而還,若是叨擾,還望各位叔伯見諒?!?/br> 他此番因方祈身份一事回吳興,未及提前送信,此時哪怕面對親人,話里多多少少仍帶上幾分歉意,腰桿幾近半折。 沈唐無奈地將這個太過謙卑守禮的侄兒扶起來,有意探問:“都是一家人,何必這般客氣。此番你突然回來,可是京中出了什么大事?方才那一位……” “京中并無什么大事,只是侄兒有一事,唯有回吳興才能解惑,”沈孟虞從善如流地直起身,對上叔父探究的眼神,輕輕頷首,“方才那一位,乃是我幾個月前結識的一位小友,名喚方祈。想來叔父也應察覺,方小郎的容貌與我族中一人略有幾分相似,小侄此番回鄉,便是想請叔父幫忙,查明他的身份?!?/br> “小侄懷疑,他或許是我沈家流落在外的血脈!” . “照你這么說,他確實有可能是我沈家子弟?!?/br> “十七年前,先帝駕崩,今上登基后重整朝綱,啟用親信,其中殺雞儆猴的一刀,就落在與我沈家關系密切的隴國公身上,誣他族中有人謀逆之心,全族流放。那時我沈氏一族為避風頭,除了你爹和幾位受太后倚重的臣子外,其他在外出仕的族人皆主動上表辭官,還歸吳興,不群不黨,以證清白?!?/br> “那時也真是亂,光從金陵到吳興的路上,家中便有不少下人趁亂逃走,你三叔公的一名侍妾那時也不慎與家人失散,至今下落不明。至于其他族人,從幽州、從巴州、從南越各地還歸,天遙路遠的,興許也走丟了不少人?!?/br> “當年老族長身體尚康建,事必躬親,我跟在他身后,也就是幫忙跑跑腿罷了。那時留在吳興的族人不多,都忙得不可開交,沒那閑功夫去管這些瑣事,還是一年后才著人對著族譜清點,重新將每家每戶的人口登記在冊,至于這其中是否有所遺落,我還需要些時日才能查清楚,你且莫急?!?/br> “這樣吧,我先帶你去請示老族長,讓他允你先去宗祠把懷安侯的畫像拿出來,好生比對一番?!?/br> “這幅畫像先前一直供在金陵,這十來年間,也只有我們嫡系一支會在年節時掛起來參拜,見過的人不多?!?/br> “你既然想要等方小郎身份確認后再帶他認祖歸宗,那我會交代下去,讓見過懷安侯畫像之人在他面前保持沉默,不會輕易將此事傳出去的,這一點,你且放心?!?/br> “若是真有人這般狠心,做出有辱門風的棄子之事,我沈氏一族定會將此人揪出來,追究到底,嚴懲不貸!” “多謝叔父?!?/br> . 沈氏宗祠位于橫山半山腰處,與沈家大宅尚有一段距離。秋來日短,夜露侵寒,此時不是年節,宗祠內寒鴉暫住,一片清冷,唯有放在前進廊下的一盞燈籠透著微光,昭示著此刻尚有人跡涉足,并未被人遺忘在人間。 沈孟虞站在中進的修德堂中,手里捧著一匣剛從一壁藏本中取出的畫卷。他一邊思索著白日里叔父沈唐講述的沈家舊事,一邊從袖里掏出一片已上了年頭的銹綠銅鑰,對準鎖眼插了進去。 適配的簧片與機關短兵相接,咔噠一聲,勝負立分。供桌上燃起的膏燭仿佛被這一聲巨響驚動,原本躥直的火焰忽然瑟瑟發抖地搖擺了了幾下,明明滅滅間,將沈孟虞映在地上的影子也照得模糊起來。 沈孟虞打開畫匣,按照每卷畫軸上絲絳系著的玉牌找到懷安縣侯的那一副肖像。他從匣子底部取出那一卷畫軸,匣中玉牌碰撞,帶出一串叮咚脆響。 這聲音寂寞地回旋在堂中,又飄散向堂外,驚得幾只棲息在銀杏樹上的寒鴉懨懨睜眼,應和似的也發出幾聲嘶啞的哀鳴。 銀杏葉落得無聲無息,秘密解開得亦是無聲無息。 沈孟虞在看到畫中人的那一刻,只覺得胸中一窒,就連呼吸也慢下半分。 他定定注視著畫上少年被墨筆勾勒出的盈盈笑眼,緊接著涌上心頭的,是酸楚,是可憐,是不甘,是憤怒。這些情緒就好像無數埋藏在河水之下的碎石,平時從不顯山露水,然只要有波瀾起伏,人站在舟中無處攀援,只要摔倒,就會被碎石尖尖的棱角割得遍體鱗傷。 他們沈家的人曾經為大平付出過這么多,為何如今還會落到這般難堪的下場?叔祖因后宮爭斗付出性命,父親因前朝黨爭背負惡名,便是他如今身在帝京,少傅一名看似顯赫,又有誰知道賜下這名之人背后是何等險惡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