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_分節閱讀_83
太太笑著點頭,“這樣就好,你呢,在家不能像在內務府似的,人要謙和,少拿主意多請示下。咱們家的姑娘是有分寸懂規矩的,在外能耐大,在家不顯擺,善于藏拙是婆媳相處之道,記著了?” 這套mama經是她做了一輩子媳婦總結出來的經驗之談,頌銀忙說記住了,“我在自己家也夾著尾巴做人,萬事不都聽老太太的嘛!” 太太抿唇一笑,“還有十來天,就是你的喜日子,你阿瑪喜帖也寫得差不多了,回頭就打發門房送出去。你自己想想,短什么沒有,現在添置還來得及?!?/br> 她搖頭說沒有,“又不是單過,還和平常一樣的,什么都不缺?!?/br> 母女兩個正說話,聽見門上有吆喝聲傳來,三老爺指派著四個小廝搬一駕大物件進來,大呼小叫著:“留神,磕了一塊漆,爺把你們的猴兒皮剝下來填補?!?/br> 頌銀問:“三叔,這是什么?” 三老爺得意洋洋說瞧,揭開上面罩的紅綢,是一架琉璃八寶屏風。他屈指在上頭彈了一下,“真正的好料,上萬銀子買不來的,底下還有一個烏木底座?!?/br> 太太道:“這么貴重的玩意兒,哪里弄來的?” 三老爺說:“這東西來歷可不小,當初陳鼎打金川時,從頭人那兒剿回來的,后來曲里拐彎進了豫親王府。遜帝登基前拿它換了一把劍,它就流落在外叫人轉了幾回手,前陣子才落進高鶴年手里。高鶴年頌銀知道的,皇商,給宮里送酒醋糧食。聽說府里要辦喜事,專門叫人送來的?!?/br> 皇上和內務府有這密不可分的關系,每年給佟家送的冰敬炭敬不少,為的是鋪路子,將來買賣更好做。原本送個屏風,雖貴重,算私人交情,也沒什么妨礙??蓶|西是從豫親王府出來的,這讓頌銀多少有點忌諱。 三老爺卻說:“這有什么要緊,咱們只認東西不認人。豫親王不過是諸多主子中的一個,后來還不是脫了手。你就使著,喜歡就用,不喜歡放庫里,是你的東西,歸你?!?/br> 頌銀也沒想辯論,說留下就留下吧。只不過想起了豫親王,心里有點惆悵罷了。也許成親前該去看他一回,他如今被圈在了豫親王府,那里是他出發的地方,卻不料沒走多遠,終究還是回來了。其實他對她算是手下留情的,大概是真的愛她吧,弘德殿里兩個月沒有動她,現在想來簡直不可思議。其實他只是不懂得怎么去表達自己的感情,喜歡就要千方百計得到,這是他生來就不可一世的性格決定的。他打壓內閣,扶植軍機章京,先帝時期的元老重臣對他不滿,這是他太性急,政治上出現的重大失誤。但他對她,不致于罪大惡極。風波平息后她的怨恨基本已經沒有了,再去看他一眼,算是給彼此做個了斷吧! 她沒有自作主張,問了容實的意思,請他陪著一塊兒去。 容實挺大方的,站在勝利者的立場上豪邁一揮手,“人家愛慕你一場,去吧。我不見他,遠遠兒給你護駕。他這會兒恨不得活吃了我,我顧全他的面子,就不去刺激他了。你和他好好說兩句道別話,意味深長點兒,別人的東西讓他甭惦記,當初要不是他非得給小鞋穿,先帝的遺愿放下就放下了,我也不會聯合那幾位王爺扳倒他。好些事兒都是種善因得善果,他一開始就沒安好心,我是為求自保,他不能怪我?,F在事情過去了,勸他看開點兒,人生還長著呢。他過了回皇帝癮,也該足了,再揪著不放,除了自尋煩惱沒別的。問問他缺不缺什么,雜書小戲子,只要他張嘴我就給他踅摸?!?/br> 頌銀去時當然不能真說這些,傷筋動骨的話繞開,人家已經跌了大跟斗,雪上加霜不是英雄所為。 豫親王府還是原來的樣子,寂靜、森然、府門緊閉。敲了老半天才出來個門房,上下打量他們一眼,因為認識,又知道主子栽了的全過程,臉上不甚痛快,又不敢發作。打了一千兒道:“我們爺抱恙,不見客?!?/br> 容實一把推開了他,“他躺哪兒了?咱們上他炕前,說兩句話就走?!?/br> 既然進了門,轟不出去,管事的上來引路,到垂花門前請他們稍待,自己入園子通傳。 頌銀掖手在門前站著,穿堂里有風吹過來,秋涼漸起,有些寒浸浸的??催@四周景象,還和上年一樣,仿佛這半年的榮耀從來沒有光臨過,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不多時管事太監出來回話:“王爺有請?!?/br> 容實陪同她一道入園子,豫親王人在湖心書齋里,他到臨水的地方站定了,早在進門之前就塞了把匕首給她,萬一那人有異動,好用來防身。 “我就在不遠,有事兒大聲叫我,我即刻就到?!彼克退匣乩?,“時候不宜過長,略說幾句就回來?!?/br> 頌銀頷首,提裙往湖心亭去,走到半截見門扉洞開,一人立在門內,月白蟬衣金絲冠,有種洗盡鉛華的姿態。 看見他,其實還有些怵,可她總覺得應該有個交代。硬著頭皮過去,走近了看他,他微微含著眼,啟唇說:“來了?” 她嗯了聲,“王爺近來還好?” 他轉身入書齋,即便到了這個地步,仍舊不顯得狼狽。倒是頌銀很覺慚愧,不管他以前怎么為難他們,畢竟沒傷他們性命?,F在塵埃落定了,欠他一聲對不住,說完之后就兩清了。 他指指圈椅,“坐吧,我這里沒什么人光顧,自遜位以來,你是頭一個?!?/br> 她愈發難堪,“就當是做了場夢吧,過去就過去了,王爺看開些兒?!?/br> “不看開怎么辦?死嗎?”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原以為我真會死的,地位沒了,兵權給繳了,剩下就是個空殼,茍延殘喘。我拿刀在脖子上比劃過,可到最后還是沒有勇氣,我這么懼死,手不夠黑,難怪會被你們拱下臺?!?/br> 頌銀局促道:“您別這么說,也是陰差陽錯……” 他搖搖頭,“我仔細想過,我輸在哪里,不是輸在調兵遣將,是輸在你們父女身上。要沒有你給大阿哥移宮,沒有你阿瑪關上太和門,我也不會落得今天的下場?當初謀算先帝皇嗣,你們佟家參與了,如今保大阿哥即位,你們也參與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世上好些事果然早有注定,怨不得別人。只可惜沒能等滿一年,連年號都改不了,后世子孫提起我,大概只?!莻€當了半年皇帝的豫親王’了?!?/br> 頌銀不知道怎么自辯,安慰的話實在說不出口,只道:“我今兒來,就是為了給您致個歉,旁的話也不多說了,您好好保重身子,別想太多?!?/br> 他看了她一眼,“你要成親了?嫁給容實?” 她點頭說是,“下月初六?!?/br> 他聽了失神片刻,慢慢長出一口氣,“爭來爭去,終究爭不過他。也罷,你嫁給他,我就斷了念想了。外頭到處是禁軍,我困在這里出不去,不能給你道賀了?!?/br> 頌銀忙說不必,“我來就是瞧瞧您,畢竟您曾經是我們旗主子。后來的不痛快全不提了,過去就過去了吧!” 他低頭一笑,“不過去也不成了,誰讓我失勢了呢!不管怎么樣,還是得恭喜你,你嫁他我也放心,他花了這么大的力氣才有今天,可見你對他來說有多重要?!闭f著轉身打開螺鈿柜,取了個錦盒出來,“沒什么可送給你的,拿著這個,聊表寸心?!?/br> 她打開看,是一把象牙骨折扇,扇面以金銀絲為經緯,不是尋常用的物件,是用來收藏的。 她茫然看他,他負手道:“自此就散了,你我兩不相欠。你今兒來看我,我挺高興,說明你還記得我。將來也不知有沒有再見的機會,心里總有些難過?!彼蚝呁搜?,微微蹙眉,“你回去吧,容實在等著你?!?/br> 她把手里錦盒往前遞了遞,“我不能收您的東西,太貴重了?!?/br> 他聽后發笑,“你們佟家什么沒見識過,區區一把扇子就叫你惶恐了?”留神避開她的手,把盒子推了回去,“你留著,將來偶然見了,還能想起曾經有個人愛慕過你?!?/br> 頌銀鼻子發酸,卻不敢多說什么,欠身納了個福,“謝王爺賞。王爺留步,我告辭了?!?/br> 他抿唇不語,看她卻行退到門檻外,到底忍不住,沖口叫了她一聲:“頌銀,從頭到尾,你喜歡過我沒有?哪怕只一點兒?!?/br> 她仔細思量,其實不能說沒有,頭一眼見到他時,她的心狠狠絆過一下。后來他二回進她的值房,說了那么多掏心窩子的話,她不是鐵石心腸??上Ш髞肀凰H手毀了,畢竟不是一路人,瞬間的動容并不代表什么,她仍舊堅持她的堅持,容實才是最適合她的。 既然不會有結果,就不要使人更惆悵。她搖搖頭,“沒有,一點兒都沒有?!边@話一說,頓時覺得拿人的手短,趕緊把匣子遞回去,“這個還給您吧,我不要了?!?/br> 他額角一蹦跶,“你以為我送你禮,是為買你說喜歡過我的?”氣呼呼揮手,“趕緊走,要不我真想掐死你了?!?/br> 她忙縮著脖子往回趕,回廊上遇見了孛兒只斤氏,一臉安然地端著個紅漆盤過來。她退到一旁呵腰,她放緩步子打量了她一眼,什么都沒說,復往書齋去了。 她回身望,湖心那個人站在門前迎他的福晉,夫婦兩個攜手進了書齋,她忽然覺得踏實了,他也有人陪,總算不會寂寞。 容實在那頭等著她,見她來了遠遠伸出手,她探過去牽住了,輕聲說:“這位福晉也是個好人,不離不棄,真難得?!?/br> 容實說:“你別cao心人家了,那主兒不過是不能從政,圈禁個一二十年的,在王府里受用著,又沒關到羊房夾道去。等小皇上親政,他也不成氣候了,自然會放他出來的。人家這回可以心無旁騖生兒子了,魏福晉,就是當初的魏貴妃,已經有了身孕,人家就要當阿瑪啦?!?/br> 頌銀很驚訝,算算時候也對,晉位到現在有半年多了,真要懷,差不多了。 他們往家走,一路盡聽見容實在嘀咕:“人家當阿瑪,我也想當爹……” 頌銀被他聒噪死了,“再忍兩天吧,快成親了,很快就能當爹了?!?/br> “那你說我是不是有不足?” 她嫌棄地看了他一眼,“你就是想試試,當我不知道?” 他一聽紅了臉,“我想試試……那也沒錯兒呀……” 她沒辦法,在他那嫣紅飽滿的唇上親了親,“一年都等下來了,還在乎這一朝一夕?”說完發現一雙爪子落在了她的胸脯上,還恬不知恥地捏了兩下。她氣結,又覺得好笑,還是孩子心性兒,在她跟前只怕改不了了。 容實等洞房花燭,等得熬了一身油。沒指望的時候干脆不思量,有了指望撓心撓肝,一日三秋。家里籌備得差不多了,轉天新娘子就進門,外頭張羅,他自己關在臥房里照鏡子。脫光了衣裳看看后背,結實,寬肩窄腰頌銀喜歡??纯辞靶?,胸肌腹肌豆腐塊似的,一看腰腹力量就不錯,自己喜歡。視線往下移,那什么……本錢也足,不會叫女人失望。想起熱河那晚的面酣耳熱,激戰不休,心口一團火焰涌動,難以自持。薅了一把喃喃自語,“我容實也要娶媳婦兒啦……” 忽然看見一團黃黑相間的暗器縱身躍來,他知道是臉臉。還在奇怪它怎么在屋里,發現它目標不對,他下意識擋了下,一記貓抓落在他手背上,還有沒擋住的地方,被它一個腳趾刮到,頓時涌出血來。 他幾乎暈倒,低頭看,最要緊的地方劃傷了,傷口雖不深,也只有一兩分長短,但對于明天就大婚的他來說是致命的。他慌忙忍痛找云南白藥,撒上去了,不放心,撕了一根布條包裹。什么叫樂極生悲呢,這回算是體會到了。他憤然吼臉臉,“你這個孽障,枉我撫養你、栽培你,你就這么報答我?” 臉臉知道犯了錯,縮在炕上一動不動。 “我招你惹你了,姑娘家不害臊!”他氣呼呼把衣裳穿好,拿起腰帶朝它砸過去,“不忠不義不孝不悌的孽障!” 門外傳來太太的叫聲:“哥兒,你罵什么呢?我請薛大人家的金童玉女來壓床,你快出來瞧瞧?!?/br> 他應了聲,垂頭喪氣出去,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傷口明晚能不能長好。 宮里有御賜,是皇上和太后的賀禮。太后很周到,頌銀那頭一份添妝奩,容家這頭有大件擺設,是用來布置新房的。謝過了恩,見太監們源源不斷把東西運進來,烏木雕花海棠屏風、青鸞牡丹團刻紫檀椅,還有掐絲琺瑯的一些小物件,都是內造,做工精良,令人贊嘆。 滿目錦繡不能減少容實的哀傷,他怏怏不樂直到拜堂前一刻。當大紅花轎到了門上,頌銀頭頂大紅銷金蓋袱,懷里抱著寶瓶,從轎子里下來,他又變得飄飄然如墜云霧起來。煩惱全消,她是他的牛黃解毒丸。他把紅綢的另一端交到她手上,怕弄錯了,輕聲問:“是你嗎?答應我一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