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_分節閱讀_21
他蹙了眉,“你肚子不舒服?” 頌銀紅著臉說:“不是?!?/br> “不是怎么成羅鍋了?” 她實在說不出話來了,猛地一陣惡心,蹲在道旁吐起來。他在邊上干著急,“怎么了?”她回了回手,示意他遠離。她以前來月事偶爾也會這樣,上吐下瀉,簡直要掉一層皮。今天運氣真不好,她下半晌就有些擔憂,沒想到果然發作了。 這回狼狽的模樣又被他瞧見了!她身上難受,腦子還是好使的。一面吐個沒完,一面哀嘆。等差不多了,想站起身,驚覺手足無力,渾身發冷。腳下一拌蒜,就朝后仰倒下去。 容實是練家子,反應也是一等一的,見勢不妙伸手接住了她。她這模樣是大大的有恙了,他忙扣她的手腕把脈,寒濕凝滯,血海瀉溢……他訕訕問她,“信期到了?” 頌銀嚇了一跳,這人怎么連這個都懂?再一看自己倒在他懷里呢,便試圖掙扎,結結巴巴說不是。 容實覺得女人有時候就是別扭,病了就得治,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說這種癥候靠忍什么時候是個頭?不保暖,不喝藥,三天都好不了。 他回頭看了眼,西華門外有佟家的小轎,兩個轎夫正探頭探腦踮足眺望。他也沒多想,打橫把她抱了起來,“錢糧胡同比補兒胡同近,去我家吧!我打發人給府上報個信兒,不管怎么樣,先過了這關再說?!?/br> 頌銀心里不愿意,可是中氣不足,很艱難地才吐出幾個字來,“不合規矩……” “什么規矩不規矩,命都快沒了?!彼е〔饺顼w,這時候真沒空感慨什么暖玉溫香,他被她那張白過宣紙的臉嚇著了,看她病勢洶洶,萬一耽擱了,后悔就來不及了。 頌銀精疲力盡,連眼皮子都掀不動,任他送進了轎子。耳邊隱隱響起他的嗓音,大聲說:“上學士府,救你們二姑娘的命。要跑得快且穩,回頭爺重重有賞!” 那兩個轎夫一聽,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小轎上下顛騰,沒過多久就進了胡同口。容實的長隨早提前一步回府通稟了,待到了門上,容中堂和太太都在外候著。其實那會兒頌銀已經感覺好些了,可容實風風火火抱起她就進二門,她連話都來不及說一句。 ☆、第24章 容家老太太也給鬧出來了,在廂房外等著,見人進門就招大夫,“趕緊的,看看這是怎么了?!?/br> 容實一口氣把人送到炕上,安置她躺下,又叫人拿痰盂來,防著她要吐。頌銀怪不好意思的,看看跟前一堆的容家人,自己生病麻煩別人滿門,這算怎么回事呢!她勉強撐了身子,“我失禮了……” 容太太說:“自己家里人,客氣什么的!容實打發人回來報信兒,可嚇著我了。到家了踏踏實實的,先瞧了大夫再說。我著人燉姜茶去了,一會兒就來?!?/br> 頌銀紅了臉,容實會把脈,病癥全了解。叫人傳話也傳得一清二楚的,弄得人人皆知。她實在覺得很沒臉,這么大的動靜,不知情的人以為她和他怎么親近法兒,連這種事都不避諱??商鞎缘?,他們交情平平,連朋友都算不上。 大夫上前又請一回脈,橫豎就是那么回事,開兩劑藥,吩咐保暖,就再沒別的了。容大學士聽了半天,知道不礙的,在兒子胳膊上敲了下,悄沒聲地帶容實退了出去,屋里只余女眷留下照應。 一會兒廚里送了姜茶來,仆婦伺候頌銀喝了,她略能緩上一口氣,忙不迭向她們致歉,“為我一個人,驚動一大家子,我可怎么好意思呢!我年輕沒盤算,吵得老太太、太太和容中堂都不得安生,慚愧得緊?!?/br> 老太太和容太太相視一笑,“這孩子就是多禮,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道理。到這裉節上還計較那些個?眼下時候還早,談不上打攪。這毛病女人都知道,發作起來任是個神仙也受不住。我們做姑娘的時候也是這么過來的,信期里要留神,平時生冷忌口,等成了家,慢慢就好啦?!?/br> 頌銀很尷尬,“沒想到今兒這么厲害,原本找二爺說事兒的,結果鬧了這么一出,怕是嚇著他了?!?/br> 容太太道:“他一個爺們兒,哪能被這個嚇著。你別惦記,先養養身子。已經打發人給佟府送消息了,說二姑娘在咱們這兒,你身上不適,晚間還是別挪地方了,等明兒好些了再回去。前頭進來臉煞白,我瞧著都心疼了?!?/br> 頌銀真有些感動,容家人都挺和善的,這么待她,叫她覺得無以為報??墒橇舨涣羲薏皇亲约赫f了算的,既然已經讓人傳話了,看家里的意思吧!沒出閣的姑娘住在別人家,這話傳出去不好聽,會損害姑娘的名譽。她笑了笑,“謝謝老太太和太太的盛情,我這會兒好多了,也不是不能動。早前說定了要回去的,怕家里人留門?!?/br> “是怕你阿奶怪你吧?事情也分輕重緩急,這不是身上不好么!”容家老太太對佟家老太太一肚子的意見,覺得做人不能這么死板,他們容家又不是虎狼窩,孩子病了不能走,住上一宿又怎么樣呢! 容太太是很會打圓場的,“我要有這么個閨女,我也不放心她在外頭過夜。世上父母心都一樣的。這么著,你先歇著,回頭瞧府上來人怎么說?!睂咸?,“二姑娘人虛著呢,咱們上外頭去吧,讓她好好養養神?!?/br> 老太太方點頭,“光顧著說話,難為孩子了?!毖粤T笑著在她臉上撫了撫,“睡會子吧,家里有話,我來替你抵擋?!?/br> 頌銀也不怎么好回答,看老太太一心要留她,只有頷首道謝。 容家婆媳兩個出了廂房,正是晨昏交接的當口,落日的半縷余暉落在院子的一角,暮色漸漸涌上來了。老太太抬眼一看,院里有人背著兩手在踱步,她招了招手,“哥兒過來?!?/br> 容實過去,彎著眉眼一笑,“老太太叫我?” “你在這兒干什么呢?”老太太有意調侃他,“丟了東西了?滿世界找呢?” 他咧了咧嘴,“是啊,我扇墜子丟了,就是白玉如意扣的那個?!?/br> 老太太嗤了一聲,“不是扇墜子丟了,是魂兒丟了吧!”說著往里面指了指,“二姑娘先頭不是吐了嗎,肚子空著呢。讓廚子做兩個好菜,你送進去,招呼人吃,是咱們的待客之道?!?/br> 容實正愁找不著借口,經祖母這么一提點,頓時醒過神來。老太太和媳婦交換了下眼色,挺放心地出了院子,剛過跨院就看見門房領著佟府的嬤兒進來,到跟前納福,說:“謝謝二爺和老太太、太太照應我們姐兒。姐兒還好?我們太太聽見,嚇得六神無主,打發我們接姐兒回家,另給老太太、太太道謝?!?/br> 容老太太說不值一提的,“都是自己家親戚。先頭二姑娘進門,臉色都變了,我們也捏著一把汗呢。后來看了大夫,吃了藥,已經緩和下來了??晌仪扑龖脩玫?,說話也沒力氣,你們這就接她回去,我怕她顛簸不起。她眼下在客房,剛睡下,別鬧她,讓她歇著。今兒要沒力氣就不回去了,你們也別走,留下陪你們姑娘吧?!?/br> 嬤兒們拿不定主意,面面相覷著,“這可怎么好,太麻煩貴府上了。況且咱們沒得太太的允許,不敢自作主張?!?/br> “再著人回一聲就是了,說二姑娘剛好些,夜里走怕又染上寒氣?!比堇咸膬蓳芮Ы锏匾粨]手,“就這么定了,讓門房上安排人回話。請兩位嬤嬤到前邊喝茶,飯菜張羅起來,不拘怎么,等吃了飯再說?!?/br> 于是佟家派來的仆婦就這么給敷衍了,容老太太一心為孫子創造條件,佟家老婆子就算有怨言,反正自己聽不見。再說什么名聲不名聲的,怕人外頭傳,說“佟家二姐兒宿在容家啦,九成兩家要攀親”,又怎么的?她不覺得這閑話難聽,反而能助實哥兒一臂之力。相當于傳聞上生米煮成了熟飯,頌銀不好給人家了,正好給容實。 老太太疼孫子,天經地義的。上回他捏著那鼻煙壺愣神的時候她就知道,容實對頌銀上心。雖說頭回見面就結下梁子了,但不打不相識,越鬧記憶越鮮明。容實在感情方面似乎缺根筋,親戚朋友往來,愛慕他的姑娘真不少,他從不好好待人家,不是嚇唬人家,就是拿話噎人家。人家姑娘又不傻,看他沒這個意思,漸漸都淡了,于是二十二歲的容實直到今天還打著光棍。老太太忽然意識到,也許他從很早以前就中意頌銀了吧,雖然每回見面都烏眼雞似的斗上一斗,但那種斗是有用意的,往心里去。小時候冤家路窄,大了不那么調皮了,知道換種方式相處了,這很好,說明有長進。 老太太心滿意足地攜容太太去了,府門里自有一套規矩,什么點干什么事。到了飯點,各處忙著找筷子,老太太的小灶上特特兒給頌銀做了清淡可口的飯菜,讓容實親自給送進去。 頌銀躺在那里,隔窗看四處亮起來,容家主子雖少,人口并不少,闔府熱熱鬧鬧的,偶爾也傳來家生子兒嘻嘻哈哈的笑聲。 起先撂在這里了很急,但知道急也無用,就一里一里懶下來,學會了自己寬慰自己。她是個俗事纏身的人,就算下值,心還記掛著,到家也怕宮里忽然傳什么令出來,永遠處在那種緊張匆忙的氛圍里。到了容府上,卻有種偷得浮生的感覺,就像她在慈寧宮花園避世一樣,沒人能找到她。她看著這里的房檐屋頂,身邊沒人,靜悄悄的,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恍惚又回到了十四歲以前平穩安逸的童年時光。 且在感慨,有人篤篤敲門。她應了聲坐起來,料想是家里來人接她了。但進門的卻是容實,后面帶著兩個仆婦,提著食盒,端著炕幾,瞧了她一眼,問:“好些沒有?” 頌銀嗯了聲,“謝謝您,救了我的命?!?/br> 容實輕而緩地一笑,“謝什么,看著你在那兒翻江倒海不管你嗎?別客套了,老太太讓我給你送飯來,吃了好睡下?!?/br> 她朝門外探看,“我家里來人沒有?” 他說來了,“在倒座房里用飯呢?!?/br> 她訝然問:“不是來接我的?” 他站在一旁看仆婦布菜,隨口應道:“老太太怕晚上出門邪風入骨,留你在寒舍小住。等明兒天亮再回去吧,身上不好就別忙上值,我明天帶話給你阿瑪,你在家歇兩天再說。你當著這樣的值也怪難為的,畢竟是個女的?!?/br> 頌銀頰上隱隱泛紅,自己這病癥多羞于啟齒啊,讓他知道了。她囁嚅著:“平時挺好的,難得發作一回……您怎么還會把脈呢,學的是哪科???女科?” 容實噎了一下,“誰學女科了?我哪兒都沾點邊,是全科?!?/br> 她笑得愁眉苦臉,“這倒挺好,等學精了,將來府上還能省了請郎中的開銷呢?!?/br> 他捋了捋自己的頭發,“那倒不會,好歹是位爺,得給人留口飯吃?!闭f著指指她面前的菜品,“吃呀,瞧瞧合不合胃口?!?/br> 她低頭看,都是干干凈凈的小菜,玲瓏精致地碼了五六個盤兒。一碗江米白粥,想是老太太周到,怕她克化不了有意安排的。她抬起眼抿唇微笑,燈下皮膚有種瑩瑩的光潔感,輕聲細語說:“謝謝老太太了,我這一鬧,叫老太太和太太cao心?!?/br> 容實只說別見外,“街坊摔了還扶一把呢,何況是你?!?/br> 頌銀心頭莫名跳了下,再看他,瞧著比平時又順眼不少。 她捏著銀匙舀了口粥,因為家教良好,吃起東西來十分的斯文。然后擱下了,問他用了沒有。他覺得看她吃就很賞心悅目,自己也全然不覺得餓。不過眼巴巴盯著她不太好,裝模作樣地背著手,在落地罩下佯佯踱步,一面應著,“我申時換值才用過,現在不餓,你吃?!?/br> 頌銀搖了搖頭,“先擱著,我有話和你說?!?/br> 他聽了踱過來,在窗下的圈椅里坐定,邊上一駕燭臺照亮他的臉,俊朗明晰的輪廓,既溫雅又堅毅,點頭道:“你說,我聽著?!?/br> 頌銀細想想,有些不知從何說起,其實以他的聰明,應該早就料到豫親王的心思了吧!只是她不太好開口,旗奴違背旗主子的令兒,不知他會怎么看待她。她斟酌了下才道:“太后千秋那晚,六王爺的話您還記得嗎?” 他的臉上沒有波瀾,平靜地頷首,“做大媒的那番話?!?/br> 她嗯了聲,“您明白他的意思嗎?” 容實冷冷一哂,“光你給他賣命不夠,他還想饒上一個,對不對?” 頌銀長出一口氣,和這樣的人說話不必兜圈子,甚至用不著你點明,他就已經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