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_分節閱讀_3
述明拱了拱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里頭請吧!” 容蘊藻進門來,錯身見個姑娘沖他蹲安,他停下打量了兩眼,“這是二姑娘?” 述明說是,“家下事兒現都由她幫著料理?!?/br> 容大學士不能像太太們似的可夸一句能干孩子,只是頻頻點頭,表示贊許。 頌銀很有禮,上門就是客,哪怕先前不怎么喜歡人家的做法,到了家里就不能怠慢,這是旗人的待客之道。不管有多忙,當著客人的面刷洗杯盞,拿新茶泡上,沏好了送到客人面前,恭恭敬敬說一聲:“請中堂喝茶?!?/br> 容蘊藻頷首,“謝謝姑娘?!彪m然并不怎么看中佟家的包衣出身,但對佟述明教養孩子的手段很是佩服。如此一來結完親也沒什么可擔憂的了,起碼這位姑娘就很看得過眼,是個百里挑一的好人才,將來給了容實,不算委屈哥兒。 容大學士還得客套兩句,“昨兒得了消息,把家里老太太高興壞了,忙了一宿,到早上才置辦妥當。時間倉促了點兒,不盡之處還請述明兄多包涵?!?/br> 述明道:“既然結親,萬萬不要見外才好?!边呎f邊在人群里查找,卻不見容實身影。半晌收回視線,慢吞吞敲了敲玫瑰椅的把手,“旁的不打緊,先換了庚帖再說罷,怎么不見容實?” 容蘊藻道:“早起值上走不開,已經告了假,這會兒正趕來呢?!?/br> 侍衛處的人,行動不像放了官的那么隨意,述明對容家兩個兒子都有印象,大兒子沒什么可說的,天妒英才了。小兒子呢,今年十八,在上書房伴著二阿哥,前不久抽調乾清門,升了頭等侍衛。歷來內廷侍衛都需要輝煌的出身,他日朝廷棟梁都從這群人里頭選。容實以前在粘桿處①頑劣,后來進了內廷,幾次相見都很恭勤有禮,看樣子心長實了,錯不到哪里去的。 “也是湊在上頭了,叫哥兒費心?!?/br> 容蘊藻忙說:“是他哥子的事兒,原就應當的。這么著,庚帖容后,咱們先過過禮。我也不太懂這個,請了專給人說陰親的先生保媒。這里的事兒辦完了,我們回去也張羅起來,迎了大姑娘的靈位,通告容緒一聲。到落葬那天,大姑娘送進容緒墓里頭,他們小夫妻在一處有了伴兒,我們當爹媽的就踏實了?!?/br> 述明點頭,“是這話?!标幟竭f禮單過來,他轉手給了頌銀,“別忘了跟來的人一應都要打賞?!?/br> 頌銀應個是,不聲不響提著袍子往外去了。 所有聘禮都放在院子里,喜事拿紅綢妝點,白事配的是白綢,所以看上去凄凄慘慘,沒有半點熱鬧的氣象。她低頭看了看禮單,金銀玉器,喜餅盒子菜,倒是誠心誠意來結親的??墒侨瞬辉诹?,禮數再周全都是空的。她垂著兩手,站在擔子中間哭了一回,想起以往姐妹多和睦,金墨抽冷子一走,她覺得沒了依仗。本來縮在后頭挺好,現在事事要她扛起來,心里很有重壓。所幸容府上辦事穩當,除了一份總的單子,每個箱籠里另有報單,核對起來不費事。 她擦了眼淚叫人揭蓋子,邊上丫頭替她打傘,她捏著禮單報讀,“福壽如意一對、羊脂白玉壓發一雙……”底下嬤嬤核準了,說個有,看完一箱就查點另一箱。 統共有十八抬,果真是照著活人的事兒辦的。 天冷,手指頭凍得沒了知覺,冷風直往袖籠里鉆。頌銀抬起指尖放到唇上呵熱氣,隔著茫茫的一團白霧,見有人繞過影壁進來了。她站直身子看,想是容家二爺吧,戴著紅纓結頂暖帽,穿一身端罩,箭袖的邊上還描著金鉤紋,瞧著十分貴氣考究。哥兒倆的相貌應該是差不多的,頌銀多看了他兩眼,心想見到容實,就能猜著容緒是什么樣了??上穷I上狐毛出鋒長,遮住了臉的下半截,只看見英挺的兩道眉,一雙藏著千山萬水的眼睛,微微一漾,云海奔涌。 她心頭蹦了蹦,不明所以,但總算可以松口氣了。起先實在怕阿瑪光圖聯姻硬說好,坑了金墨,現在看過了人,大致有個數,回頭好和老太太、太太回話。 不過這人長得真不錯,就是瞧不見嘴,看不清臉上輪廓。她掖袖立在一旁,他從她面前經過,大約發現她在看他,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回眼一顧,視線停在她臉上,“你是述明的閨女?” 他的聲音很好聽,清透如山泉,她也看清他的五官了,感覺很難找到合適的詞匯來形容他,他和她以前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缮迷俸?,沒有禮貌照樣令人不喜。容家求著要結親,親事成了,他哥哥討了她jiejie,就算街坊見了也沒有直呼她阿瑪名字的,他算怎么回事?述明叫得還挺順溜。 頌銀不太高興,賭氣說是,“我是述明的閨女,你是容蘊藻的兒子?” 他分明愣了下,不由細瞧她一眼,不過沒再逗留,轉身跟著小廝往花廳里去了。這時嬤嬤核對完了,輕聲說:“回二姑娘的話,都清點過了,不差?!?/br> 她嗯了聲,“那些隨行的人,每人賞錢兩吊。把禮單送老太太過目,就說一切順遂,請老太太安心?!?/br> 婆子領命去了,她轉頭看花廳方向,心里不愿意再見那個無禮的小子,可金墨不在,庚帖還得她代jiejie接下來。她吸了口氣抬腿上臺階,進門見阿瑪和容大學士都愕著,有點不尋常。再看那個容實,脫了端罩,露出里面石青色的曳撒②來,肩頭是四爪金龍,膝襕上橫織云蟒,竟然是個黃帶子。 頌銀吃了一驚,他是宗室的人,看來她先前認錯了,他并不是容實。 她有點慌,惶然看她阿瑪,述明顫巍巍掃袖,扎地打了個千兒,“家下正舉喪,不吉利得很,王爺怎么來了?” 頌銀明白過來了,這位是鑲黃旗的旗主,當今圣上的胞弟和碩豫親王。難怪直呼她阿瑪的名字,人家是主子,不叫名字叫什么?可她剛才還和人抬杠來著,現在想起來簡直沒臉透了,說他是容蘊藻的兒子,他爹明明是先帝爺。這下得罪海了,要是他較起真來,只怕佟家要吃不了兜著走。 她頭皮發麻,不敢抬眼,只聽他慢吞吞道:“今兒侍衛處有考核,容實走不開,托了我,我來替他一回?!?/br> 容蘊藻誠惶誠恐,搓著手說:“這事兒怎么能勞動王爺呢,原就不是什么喜慶事……” 他壓了壓手,“別這么說,述明是我旗下人,家里治喪報到我那兒去了,我本就該來瞧的。再說我和容實自小在一處,和容緒也是多少年的交情了,當初在外諳達③手上,哪天不摔幾回布庫④。如今他人不在了,逢著這么要緊的事兒,別瞧我是王爺,只當是他們的朋友,也該盡份力?!庇謱κ雒鞯?,“你節哀,保重身子,好給萬歲爺效命?!?/br> 述明忙道是,千恩萬謝表示對主子的感激。頌銀到這會兒腦子還有點懵,好在豫王爺沒有發怒的跡象,她偷偷定下神來,剛呼了半口氣,她阿瑪叫了她一聲,“別傻站著啦,還不來給主子爺請安!” 作者有話要說: ?、僬硹U處:也就是血滴子,清朝的特務機關,正式名稱叫尚虞備用處 。 ②曳撒:應為衤曳衤散,明朝服飾 ③外諳達:上書房滿蒙師傅,多以貴臣充任,有內外諳達之分,內諳達負責教授滿蒙文,外諳達教授騎射。 ④布庫:滿語,摔跤。 ☆、第 4 章 她只覺眼前金花亂蹦,腿在褲管里打顫,阿瑪有令不敢不答應,硬著頭皮上前請了個雙安,“王爺吉祥?!?/br> 他嗯了聲,沒多說什么,洗手焚香,接過了陰媒手里的庚帖。那庚帖不像喜事寫在紅紙上,攀陰親的冥帖,白底子上沿藍邊,端端正正寫著容緒的生辰八字。其實合婚是不需要的,不過是種形式,免得缺了禮數罷了。 佟家這邊也有準備,述明把庚帖交給了頌銀,“借著主子的光了,二妞和主子換帖吧!” 說來有些不好意思,聽著也很別扭。頌銀沒吱聲兒,兩手托著庚帖,呈到了豫親王跟前。本來兩家是平等的,現在弄得容家高出一頭,她得恭敬著,這樣真不好。她雖然只有十四歲,繁文縟節知道得不少,因此寸步留心著,總有不稱意的地方。但說是不能說的,吃點啞巴虧,事兒完了就散了,也不要緊。 她把庚帖遞上去,那邊接了,可是等到她要收帖子的時候,這位王爺和她較上勁了,不動聲色捏著一頭不松手。她扽了一下,心里明白他給她小鞋穿,沒敢抬眼睛,愈發往下呵了腰,說“謝謝主子了”。她既然放低了姿態,他就不得不松手,頌銀接過庚帖交給阿瑪,轉回身站定,心里才逐漸安定下來。 別人當然都未察覺,容蘊藻問:“大姑娘落葬的日子定在哪一天?夜里我們來迎親,張羅起洞房好合墓?!?/br> 述明回頭看頌銀,不太確定,“初四吧?” 頌銀說是,“初四送三,因著要結親,又請陰陽生看了時候。貴府上初三夜里迎靈位,初四早上露水未干時,咱們送大姑娘同姐夫合葬?!?/br> 這聲姐夫叫得容大學士受用,復一想,心里又刀割似的難受,眼里頓時泛起了淚光。 頌銀往后退了半步,退到阿瑪身后,他們大人說話,沒有她插嘴的余地,她只需靜靜侍立在一旁,偶爾端茶遞水,就是她的本分了。述明呢,因為豫親王在,好些細節不方便說,一來怕主子煩悶,二來擔心主子覺得這人積粘,辦不成大事,所以一應都是你好我好就成了。談完了聯姻的事,拱手對容蘊藻道:“日后是一家人了,大事小情還請中堂多關照?!?/br> “都是為皇上當差?!比萏N藻在他手上壓了下,表示明白。復道,“我臨來,家里太太說要擇個日子,請親家和老太太過府一敘。雖說結的是這頭親,我們照舊當正經親戚走動,和親家也愿意貼著心。屆時還要下帖子請王爺移駕,今兒幫了蘊藻大忙了,原該是容實的事兒,倒牽搭進了王爺,實在叫蘊藻惶恐?!?/br> 豫親王一直坐在圈椅里旁聽,不是個喜歡吆五喝六的人,靜得像花觚里插的紅梅。一個人有沒有出息,不是看他地位有多高,手上有多少權,看的是品性。豫親王的好處在于沉穩內斂,心中有數,不該他發話的地方,即便是對著自己旗下的奴才,也不胡亂指派。聽容蘊藻一說,他方點頭,“屆時再看罷,軍機處事物多,只怕一時不得閑?!?/br> “那就挑個爺得空的時候?!笔雒饕粗渥拥?,“橫豎王爺是上賓,萬萬要賞臉的?!?/br> 容蘊藻一疊聲附和,“說準了再定時候。不瞞王爺,自容緒死后,一家子愁云慘霧,就沒個高興的時候。借著王爺駕臨,我請幾班小戲兒,也沖一沖府里的晦氣?!闭f罷對頌銀和善地笑了笑,“到了那天,請二姑娘帶著meimei們賞臉,往后是自己人了,我和容實他媽沒養住閨女,老太太尤其喜愛女孩兒,媳婦兒的妹子就跟自己孩子似的,不能見外?!?/br> 頌銀忙蹲福,“中堂瞧得起我們姊妹,我一定常帶meimei們過府請安?!?/br> 容蘊藻含笑說好,又對豫親王拱手,“就聽王爺的意思了?!?/br> 豫親王這才點頭,“少不得要叨擾的了?!痹捯舨怕?,見門上一個仆婦伸頭張望,佟家那個烈性的閨女會了意,挨著墻根兒退出去了。 “什么事兒呀?”頌銀壓著嗓子說,“沒瞧見這兒有貴客?” 婆子為難地屈了屈腿,“就是那個朝夕奠吶,原該是孝子上供的,大姑娘沒有子嗣,還得二姑娘想法子挑個人出來,拜在大姑娘跟前,回頭摔盆也得是他?!?/br> 就是說要給金墨預備個干兒子,上供還是小事,摔盆是大事。傳說陰間有個王mama騙人喝迷魂湯,這迷魂湯不同于孟婆湯,孟婆湯令人忘記前世今生,迷魂湯卻會致人昏迷,使其不得超生。所以喪家要準備個有眼兒的瓦盆,湯盛不住不算,出殯前還要把盆砸碎,算是雙保險,以免親人誤服。 這么說眼下著急要辦,她沒辦法,只好進屋告罪:“靈前有些瑣事得拿主意,請主子和中堂安坐,頌銀少陪了?!比缓蠖讉€福,卻行退出了花廳。 到外間才算順暢地喘上口氣,略定定神回前院,讓玉那里已經挑出四五個哈哈珠子,只等她來定奪了。她抱著手爐問:“時辰八字都合了沒有?和金墨犯不犯沖?” 讓玉說都好,“你瞧哪個合適?” 她打量他們身形,高高矮矮年紀不一,“挑年歲最小的吧,大jiejie才十八,沒有干兒子十五的道理?!笨戳藭克藕蚬P墨的常生一眼,“今年九歲吧?能把碗端穩不能?” 常生洪聲說能,能了就是孫少爺,身份一日千里,不能也得能。 頌銀點點頭,“就你了?!?/br> 孝子選定,應該沒別的事了,她背靠著抱柱覺得人有點兒暈,站著打晃,摸摸額頭說:“這么一大攤子事兒,我恨不得就地躺倒?!?/br> 讓玉呲了呲牙,“您受累,忙過這一陣兒,好好在屋里睡上三天,到時候我伺候您吃喝?!闭f罷踮足看花廳方向,“容家人來了?看見那個容二爺沒有?人才怎么樣?還過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