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節
小秾華正在花叢邊逗弄一只四腳朝天的甲蟲,聞聲立即抬頭往來,然而它的主人叫了它的名字,卻沒有看它。 王后看著戴有面具的秦秾華,秦秾華也靜靜地看著她,捅破了彼此心知肚明的那一層紙,誰都不會意外。 兩人的目光在無聲的對峙里廝殺。 王后灼熱銳利的目光好似透過假面,直接刺入了她靈魂深處。 “面具,以后別戴了?!?/br> 她一字一頓道: “你就是化成一捧灰,我也能認出你原本的模樣?!?/br> 一名內侍在此刻從游廊奔入花園,他神色恐慌,下石階時,甚至左腳絆右腳,自己跌了一跤。 他面如白紙,爬了起來,撲通一聲跪在石桌面前:“稟王后,朔帝帶領三十萬先頭部隊急攻烏孫,還有六十萬朔軍正在趕來,王城已經進入戰時狀態,王上口諭,禁軍調配,皆由王后一人做主?!?/br> 聽聞烏孫陷入亡國危機,眼前的一國之母竟然揚起嘴角,露出了意料之中的微笑。 “知道了,你下去罷?!彼Φ?。 內侍離開后,王后舉起最后一杯酒,在她詫異的目光中,傾灑在鋪滿月光的地上。 “這一杯酒,敬四十二年前的今天,所有慘死于逆賊刀下的狐胡先輩?!?/br> 酒杯落到地上,漸漸滾遠,王后起身,猛地打翻了已見勝負的棋局。 “這盤棋,沒有意思?!睘鯇O酒激出的紅血絲爬滿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她的眼中盡是失望:“毘汐奴,你和從前不一樣了……我告訴過你,你想站得比誰都高,就必須把所有人踩在腳下……不能心存溫情。你必須做一把冰冷的刀,才能割開敵人的咽喉。即便是一時的仁慈,也會將你拖入無間地獄?!?/br> “你如果狠不下心,不如回去嫁人生子,做舉案齊眉的美夢,也好過卷入漩渦,粉身碎骨?!?/br> 她最后看她一眼,轉身走向宮殿。 王后單薄的背影在游廊中停頓了片刻,背影有些佝僂,幾名宮女模樣的身影圍了上去,不一會,擁著她繼續往前走。 很快,她的背影隱入華麗宮廷的茫茫夜色,沒有第二次停留。 秦秾華踏上游廊臺階,走到她剛剛停留的地方,一灘觸目驚心的鮮血——一灘難以想象是從什么地方噴涌而出的濃稠鮮血,躺在曾經潔凈的地面上,無聲地看著她。 腳步聲從秦秾華身后響起。 她轉過身,看見從陰影中現身的烏孫王。 他身穿朝服,神色疲倦,好一會的時間里,他只是沉默地看著她,什么都沒說。 長廊寂靜,月色清冷。 他沒有說話,于是她也忘了下跪。 她不由地注視著那雙充滿憐愛和痛苦的眼睛,看得久了,那雙深邃的眼窩,讓她看出了另一個輪廓,一個日日都在鏡中相見的輪廓。 腦中的許多迷思,在這一刻迎刃而解。 她心神的劇變一定在眼中透露出來。 不然的話,那雙黯然的淺紫色眼眸為何會升起希望,用期盼的眼光,定定地看著游廊另一端的她? 他們之間的距離只有幾十步,很近,又很遠,宛如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讓她雙腿沉重,駐足不前。 一陣夜風吹過,擺動兩個人的衣角。 “……毘汐奴,回來吧?!睘鯇O王開口,神色哀戚。 第133章 “既沒來過, 談何歸去?!?/br> 秦秾華向烏孫王行禮,轉身離開。 落在后背上的目光揮之不去, 她始終沒有回頭。 此夜之后,烏孫王連續罷朝四日, 乃登基之后前所未有之舉。 御醫整日整日地進出王寢, 所有知情人都守口如瓶, 王城中彌漫的除了烏孫王病重的流言, 還有朔軍兵臨城下的恐懼。 三十萬急行軍在大朔章和帝的帶領下,將烏孫王城包圍得滴水不漏, 城中物價飛漲,百姓惶惶度日, 秦曜淵自由來去王城和王宮,已經無人在意。 耳房內,無憂無慮的獅子貓跳上少年雙腿又被無情掃下, 委屈地叫了一聲。 兩人坐在坐榻上, 神色不一。 “現在突圍還來得及?!鼻仃诇Y道:“朔軍左翼兵力空虛, 我帶五千精兵,能夠帶你安全離開?!?/br> “再等等……” “還要等什么?” “我還沒有看到他們的底牌?!?/br> 少年擰起眉頭:“……這很重要嗎?” “很重要?!鼻囟屓A輕聲道:“她沒有時間了……我如果此時離開,就再也沒有機會知道真相?!?/br> 他沉默半晌,握住了她的手。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是阿姊的槍,阿姊的盾……哪怕刀山火海, 你也去得?!?/br> 秦秾華定定地看著那雙沉穩而深情的眼睛, 同樣握緊了他的手。 十根手指相互交叉, 掌紋脈絡交疊, 秦秾華胸中翻涌的感情一如他熾熱的手心。 “多謝你?!?/br> 秦秾華微微坐起,身體前傾,將一個溫柔依戀的吻印在少年嘴唇。 “陪我走到這里?!?/br> 少年反客為主,將輕吻推進至喉嚨口。 她因缺氧眩暈,也因少年毫無保留的愛意眩暈。 “你和我的最后,還長著?!彼砷_她的人,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像要把這些話刻在她的心上:“五十年后,一百年后,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我說過了——如影隨形,永結同心?!?/br> “所以,不用謝我?!彼杨~頭貼上她的額頭,緊握著她的手:“你存在,我才會存在?!?/br> 耳房緊閉的房門被人敲響,一名宮女在外邊說道: “盈陽,王后有請?!?/br> …… 盈陽,陽光盈滿。 秦秾華走在盈滿陽光的寶石御道上,沐浴烈日光輝,皮rou下的血流卻如同地下河流,冰冷,刺骨。 王后斜躺在一張鑲滿寶石水晶的羅漢床上,單手撐腮,出神地望著一束射進王寢的斜陽。 那束斜陽剛好從她頭頂經過,灑下些許光點,杯水車薪般的余光照不亮那張毫無血色的面孔。 她怔怔地看著,直到秦秾華的腳步聲在大殿中響起。 她看都沒有看她,說:“你還是戴著面具?!?/br> 秦秾華沉默地看著她,此時此刻,偽裝和行禮都沒有意義。 殿內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她是殿中唯一一人,明明病重,卻不見絲毫狼狽,妝容精致,發髻優雅,一身火紅的長裙廣袖,袒領中**半露。 歲月在她眼角留下細紋,反而使她更具風韻嫵媚。 “你和小時候一樣,總有自己的主意,下了決定之后,八頭牛也拉不回來?!彼匝宰哉Z道:“……像我?!?/br> 秦秾華開口:“我不記得小時候的事?!?/br> “……你是我用著藥的時候生下的?!彼鋈徽f:“大夫說這可能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做母親的機會,于是我把你生了下來。原本,你會回烏孫,在烏孫王宮長大,但是……” 寒冰一樣的眸子慢慢轉向秦秾華。 “你太虛弱了,根本承受不住長途跋涉。你生下來的時候,只有小貓那么大,無法吞咽,無法睜眼,你的體溫一天比一天低,心跳一天比一天慢,所有人都說你活不下去。直到——你吮吸我沾過藥的手指。那時我就明白了,你從娘胎里就在服藥,是這藥,讓你在我的腹中長大,是這藥,讓你有力氣破開甬道誕生,是這藥,在為你一日日續命?!?/br> “你和我一樣,都離不開藥?!彼従彽溃骸八?,我把乾蠱讓給了你,讓你來用我的藥?!?/br> “藥……是什么?” 秦秾華猜到了答案,還是忍不住問出口來。 “坤蠱宿主用過福祿膏之后,身體里流出的血?!?/br> “宿主是誰?” “……這么多年了,你最先關心的,還是別人?!?/br> 她搖著頭,慢慢笑了起來。 一個人的笑聲,寂寥地回蕩在空曠安靜的宮殿里,越笑越大。 “……這很好笑嗎?”秦秾華啞聲道。 “好笑!怎么不好笑?!”她睜著沾有淚珠的眼睛,目光尖銳地朝她看來:“攔路搶劫的強盜、打殺奴婢的富戶、殺妻的讀書人、通敵賣國的叛徒——這些人的血——是這些骯臟的血,養出了色正寒芒、胸懷天下的鎮國長公主!” “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會在發現伏羅身上傷痕后找我對峙,才會在得知真相后和我起了隔閡。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又不愿助我,我應該殺了你又舍不得殺你,只能用藥抹去你之前的記憶,再偽裝成失足落水的樣子瞞天過海?!?/br>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扶著床邊慢慢坐了起來。 “我把你留在朔明宮,一開始是迫不得已,后來,是順勢而為。你做得比我想象更好,毘汐奴,恢復你原本的身份吧!你有狐胡皇室血脈,只要你肯認祖歸宗,就可以得到一個富饒的王國,伏羅可以讓你在千軍萬馬中取偽帝首級,狐胡的神罰大軍可以保你長勝不敗,偽帝一死,大朔必然分裂!你用烏孫太女之名,聯手大朔親王一齊反攻大朔,有你前鎮國長公主仁慈之名,再有瀛王暴虐之名,必有無數官吏富商歸順——” 斜陽從她面前穿過,她一身鮮紅,像是深淵里開出的薔薇,渺小的塵埃在光帶中飛舞,她淚眼中折射出的癲狂,比烈日更加刺目。 “屆時,狐胡光復在即!” 好一會的時間里,殿內都只有她一人急促的呼吸。 秦秾華開口:“撫遠大將軍,是你派人殺的嗎?” “狐胡城破那日,正是他沈衛斬我狐胡主將——他本就罪該萬死!” 一根根線串聯起破碎的線索,真相在秦秾華眼前緩緩鋪開。 “秦曜奕和沈衛感情深厚,你就一石二鳥,用除去沈衛的方法,引秦曜奕御駕親征。秦曜奕重情重義,你們只要派軍中的眼線稍加挑撥,就能激他分兵先行。戲臺已經搭好,還差最后的主人公,醴泉雖未將我帶回,但兜兜轉轉,我還是回到了烏孫王宮。此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br> “……但如果,我不愿意登上你搭的戲臺呢?”秦秾華開口道。 她似笑非笑,說:“為什么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