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節
第120章 蒼茫雪原上,一具具尸體被陳列在雪地上, 水紅色的雪塊堆積成山, 無數民工正在埋頭搜尋失蹤的真武將軍。 雪表上留有夏軍營地的遺址, 搜救范圍控制在遺址到山底的一路, 除了騎兵和槍兵,所有人都投入了救援,從日出到日落, 再到又一次日落,雪表下的尸體挖出了一具又一具, 始終不見他們要找的那一人。 算算時間, 距離雪崩發生已經過去三日,就算真武將軍一開始還活著, 三日過后…… 流言在民工和將士之中流竄, 再加上大夏傳回夏朝廷有意組建大軍勤王救駕的消息,軍中士氣愈發低落。 柴震身負眾望, 在將軍夫人身邊轉了幾次,但他也沒能把眾人的心愿說出—— “已經過了三日,將軍不可能還活著。還請夫人以大局為重,立即回城布防, 以備夏軍侵襲?!?/br> 這樣的話,他說不出口。 這三日來, 無論什么時候, 柴震都能看到夫人在雪原上參與救援。 她的貼身侍女種玉每日都在哭, 可是柴震從來沒有見夫人哭過, 她不但沒哭,還總是笑—— 短短幾日,她瘦得臉頰凹陷,面色雪白,寒風吹過她身上的大氅,發出空蕩蕩的聲音。 失去最親之人的感受,他已經嘗過,正因為他嘗過,所以她木然空洞的微笑,讓柴震心如刀絞。 將軍最是心疼夫人,如果將軍看到了…… 他放眼眺望雪原上數不清的尸首,眼眶一酸,險些當場落下淚來。 將軍……還能看到嗎? “找到了!找到了!” 突然喧鬧起來的雪原讓柴震一驚,也讓他視野之中的女子扔下手中木棍,快步奔向發現喧鬧之處。 她的侍女種玉急急忙忙跟在身后,竟然還追不上腳步趔趄的她。 秦秾華沖到高喊著“找到了”的幾位民夫前,看見雪坑里的東西,霎時雙腳一軟。 一股熱流沖向咽喉,被她強行咽了下去。 “夫人!” 終于追上的種玉眼疾手快扶住身子一晃的秦秾華,她往坑里一看,心都涼了—— 血跡斑斑的穿云弓躺在坑底,周遭雪塊被血泡得緋紅。 “夫人……”種玉的眼淚流了下來。 夫人死死握住她的手臂,站都站不穩了,可是臉上卻在笑。 “……將軍的武器既然在這,人也應該在附近。你們做得好,繼續往周邊搜尋,回去后,定有重賞?!?/br> 種玉看她這般,眼淚流得更兇:“夫人……” 秦秾華視而不見,往身旁看去:“柴震……柴震?” 始終在她附近徘徊的柴震快步走來:“夫人,屬下在?!?/br> “你叫兩個人,幫我把弓送回我的帳篷?!?/br> “是?!?/br> 柴震沒去叫人,他在坑前蹲下,雙手拿起了穿云弓。 弓身極沉,他拿弓的雙手爆出條條青筋,就連脖頸也不例外。他連拿弓都如此困難,將軍卻能拿在馬上輕而易舉開弓連射,不知疲憊。 將軍和他的弓,他的槍,活躍在每一場戰斗,無論是兇險還是輕易,他總是搶在士兵們前頭沖向敵軍。他的武器,對于和他上過戰場的戰友來說,有特別的意義。 戰場之上,只要將軍的身影不倒,真武軍就不知恐懼為何物。 真武軍和將軍是一體的,沒有了將軍的真武軍,今后該何去何從? 雪原之上,傳來壓抑的抽泣。民工們紛紛停下手里的工作,淚眼朦朧地看著柴震從坑里雙手拿出的重弓。 斑駁的血跡為烏黑的弓身增添了一抹冰冷的殺意,柴震捧著這把令人膽戰心驚的重弓,一步留下一個深腳印,慢慢地走遠了。 雪原上的哭聲還沒有停止。 秦秾華推開攙扶著她的種玉,環視著周圍一雙雙或通紅,或含淚的眼眶,含笑道:“將軍并未找到,還請諸位再接再厲下去,種玉——” “奴婢在?!狈N玉哽咽道。 “去伙夫那里提些好酒,讓出力的將士和鄉親都暖暖身子?!彼Φ溃骸拔抑来蠹叶己芷v,可是現今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將軍若被困在雪下,早一分發現,就多一分生存的希望。還望諸位同我齊心協力,盡早找到將軍蹤跡……” 無人應聲,每個人都在躲避她的視線。 一名兩鬢斑白的老者泣聲道:“夫人,已經三日了,還請節哀順變啊……” 這是三日以來,第一次有人和她直言將軍的生死。 種玉擔心地握緊了夫人的手臂,生怕她情緒激動,暈倒過去。 秦秾華沒有。 她的微笑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多謝老丈關心?!彼崧暤溃骸翱墒?,我曾答應過將軍,無論什么時候,都不會輕易放棄他……不論他是死是活,不見到他,我是不會放棄的?!?/br> 她的回答,換回幾聲悲痛的嘆息。 秦秾華笑道:“……請諸位繼續吧,熱酒一會便到?!?/br> 雪原上又繁忙了起來。 秦秾華走回先前尋找的地方,彎腰想要撿起地上的木棍,眼前忽然一陣眩暈,身子重重地往雪地上摔去。 冰冷的雪氣撲滿鼻尖,凍骨的雪花飄進眼里。 “我沒事——” 秦秾華拒絕種玉和旁人的攙扶,自己強撐著站了起來。 “……我沒事?!?/br> 她握著木棍,行尸走rou般一步一停,木棍深入松軟的雪體,往下輕輕戳探。 戳得淺了,她怕錯過,戳得深了,每一次都是失望。 種玉追了過來,泣不成聲道:“夫人,奴婢求求你了,你回去休息一會吧!你都兩晚沒有閉眼了,飯也沒吃兩口,你這樣下去,身體怎么撐得???” 她避開她的阻擋,繼續往前走去,一步一探,輕聲道:“我沒事?!?/br> “夫人!這里的所有人都在和你一起找,你去休息一會,不耽擱營救。要是發現了什么,奴婢第一時間回來叫醒你好嗎?” “不必?!?/br> “夫人!你就算不為自己的身體考慮,也為將軍考慮考慮吧!”種玉哭喊道:“要是你忽然暈倒了,誰來主持之后的營救?” 秦秾華手中木棍一停,陷入遲疑。 種玉趁熱打鐵,奪去她手中的木棍,強硬地把她往主帳拉去。 秦秾華覺得她說得有理,可是躺上床,她分毫睡意都沒有。 睜開眼,便是擺在桌上的崢嶸重弓,弓身上的斑駁血跡刺得她喘不過氣,連嘴唇也忍不住跟著心臟一起抽搐。 而閉上眼,她和少年過往的點點滴滴,就如走馬燈一般爭先恐后地浮現在她的眼前。 睡罷,她對自己說。 淚水卻從顫栗的眼睫中傾涌而出,她拼命咽下直沖牙關的嗚咽,口中漸漸蔓開鐵銹般的腥味。 她想起那只捧在手心里送給她的春分流螢。 想起他初到梧桐宮時,那一身取血造成的傷口。 想起他被針尖穿透的舌尖。 想起他飛奔追上馬車,用滿是瘡痍的口舌艱澀說“我們一起走”。 那時候,他還那樣小,她在前方為他遮風擋雨,一轉眼,兩人已然對調,他在前方為她抵擋風雨,不論什么時候,只要看見他高大的身影,她的心里就沒有不安。 他沒有過什么好日子,即便遇上她之后,他也沒有過上什么好日子。 他最快樂的時光,是流落峽谷,野草生蟹充饑的時候,他想要的只是兩個人簡單的生活,卻因為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這腥風血雨的牢籠。 她越是回想,越是克制不住心中的悲怮,越是克制不住,她便越要自虐地回想。 此時此刻她所感受的痛苦,抵得上冰雪之下他所感受到的百分之一嗎? 她現在還能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暖被,他又身在何處,身上蓋著什么? 只要稍作想象,她就喘不過氣來,有一只手,在她胸腔里搗鼓,把她的心掐著、擰著,一層血,一層rou,血rou模糊地剝了出來—— 是她自己的手。 她羞愧、悔恨、痛不欲生,就像往墻上用力撞頭來緩解頭風痛苦的愚人,親手撕扯著自己的心。 他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 “我走了——記得要來門口接我,還有,記得你還欠我一個吻?!?/br> 她為什么不能一口答應? 為什么不能當即就吻上他期待的眼? 她為什么要說:“記不清——欠你的太多了?!?/br> 她記得他的最后一面,夜幕之下,大雪漫天。他聽聞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卑劣回答,在潔白的夜雪中回頭,露出意氣風發、毫不氣餒的笑容。 她很后悔。 很后悔。 原來被留下來的人,會這樣痛。 如果他能回來,她再也不會說那些讓他心痛的話了。 如果他能回來,她再也不會因為他人目光將他推開了。 如果他能回來,她一定會想盡辦法活下去,和他一起活下去。 她已經同世上最好的一人結過發,同過心,再也做不到無牽無掛,無怨無悔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