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節
男子撲了個狗吃屎,臉上被地面尖利的石子劃破,一陣銳痛襲來,他怒不可遏,翻身就要破口大罵。 “誰敢——” 玉京長公主凌厲冰冷的視線凍結了他的聲音。 世人都說玉京長公主溫柔嫻靜,知書達理,乃女子楷模,而現如今,他唇舌粘結,從這女子楷模的眼中看到了一抹讓他兩股戰戰的怒意。 “……畜生?!彼暤?。 吏科都給事中瑟縮了一下,不敢反駁,不敢起身。 “舒也!”她壓抑著怒意道。 “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舒也兩眼發光地跳了起來。 “誰再推搡踩踏,自亂陣腳,押到我面前來——”她銳利的目光掃過碼頭上還未登船的眾人:“本宮親自來斬!” 舒也激動地響應:“好嘞!” 舒遇曦低頭站在碼頭上,不愿承認正在上躥下跳丟人現眼的是自家獨苗。 這狗東西,要不是他們舒家三代單傳,他這個嫡親祖父第一個弄死他。 鎮壓即將生亂的隊伍后,秦秾華準了廣威將軍的請命,讓他帶領殘存的一千五百金吾衛守在后軍,等著即將到來的生死之戰。 大地震蕩的感覺越發清晰,馬群奔馳的聲音也越來越近。 軍心渙散,人群中傳出了微弱的哭聲。 秦輝仙不知從哪兒搞來一套甲胄,硬生生套在身上,不合身的甲胄下到處都是漏洞。 她手握一柄長劍,斗志昂揚地大步走了過來:“別怕,我來幫你!” 肥碩雪白的鵝子一搖一擺跟在她身后,大聲唱著戰歌。 秦秾華笑道:“我看看你的劍?!?/br> 秦輝仙得意洋洋地把寶劍展示給她看:“還好本公主有先見之明,出京時藏了一把寶劍在車上,不然就……” 秦秾華接過寶劍,瞬間變臉。 “方正平,送鳳陽公主上船?!彼渎暤?。 秦輝仙這才反應過來,怒氣沖沖地想要來搶回自己的劍,她打得過秦秾華,卻打不過方正平,方正平一聲“得罪”,便把秦輝仙給反剪手臂,一路推上了船。 “你不講道理!你騙我!你、你太壞了嗚嗚嗚嗚嗚……”秦輝仙的聲音逐漸遠去了。 秦秾華將寶劍遞給手無寸鐵的舒也,問:“……你學過武么?” “學過!學過!”舒也小雞啄米似連連點頭,渾然忘記自己只學了三天便把武夫子氣走的事實。 秦秾華一眼看出他的外強中干,道:“記住……你的目標只有咽喉?!?/br> 金吾衛剛列出防御軍陣,無數身穿布衣布鞋,面目僵硬的狐胡親軍便沖出了密林。 一陣冰冷的抽刀拔劍聲響了起來,眾人如臨大敵,然而這些身穿布衣的怪物只是停在密林前的空地上,不進不退,一動不動。 繼他們之后,穆得和的部曲源源不斷沖出,原本寬闊的碼頭空地,轉眼便擁擠起來。 烏壓壓的大軍壓在眼前,單從體量上也能看出人數是己方十倍,絕望的氣氛在碼頭上蔓延,壓抑的抽泣越來越多。 兩軍對峙,廝殺一觸即發。 按照秦秾華的命令,宣武將軍將老淚縱橫的穆世章提到了陣前。 武如一朝著敵軍后方的唯一一輛馬車大吼道:“穆得和!你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可曾想過你老父的死活?!” 宣武將軍捉著穆世章的后領用力一晃,穆世章泣不成聲喊道:“和兒啊——” 如今的穆世章,哪里還有出事前的威嚴,除了這一身看似威風的官服,他下垂的眼瞼,腫脹的眼袋,還有那雞皮一般皺皺巴巴,在官服下顫抖不已的雙手,褪去那身威風后,這只是一個絕望而無力的老人。 穆世章凄苦的呼聲響徹平原。 片刻后,臉色紅得不正常的穆得和扶著車門走了出來,他瞪著渙散的雙眼,直直地望著穆世章的方向,兩道帶血的熱淚從眼眶里流了出來。 “父親……我活不成了!”他故作鎮靜,壓著聲音里的一絲顫抖,喊道:“死之前,我只想給泰兒和逸兒報仇!父親!請恕兒子不孝!我們一家——到地底再來相聚!” “和兒……” 穆世章渾身失力,眼淚不住流淌,若不是宣武將軍在身后提著領子,他發軟的雙腿早已跌坐下去。 穆得和張開的雙唇顫抖,還想說什么,下一刻就被什么東西給拉回了車里。幾個眨眼后,衣冠楚楚的郳音走了出來。 “公主,好久不見?!编\音站在馬車前,遠遠向秦秾華揖手道:“不知幾日分別,公主可好???” 他在公主二字上重讀,好在除了秦秾華,沒有人發現他的深意。 “我呸!”舒也伸長了脖子,怒罵道:“你是哪里來的癩蛤蟆,敢和玉京長公主拉近乎?” 郳音對他視若未聞,含笑的眼睛定定瞧著人群中面無波瀾的秦秾華。 “公主為何不言不語?可是以為,沉默就能拖延時間?拖延時間,就能——”他的目光落到秦秾華身后那匆匆上船的隊列身上:“讓所有人逃出生天?” “你來此肯定不是為了和我閑聊的?!鼻囟屓A平靜道:“本宮不過是在等你道出來意罷了?!?/br> “公主這話叫人傷心,為什么就不能是來閑聊的?”他嘆了口氣道:“鄙人還以為,公主會問一問那個人的情況呢。是鄙人自作多情了,公主比我想象的更加理智?!?/br> “我問你,你便能回答嗎?”秦秾華道:“你若是能回答,身邊那位大將緣何不在?” 郳音噎了一下,然后,他笑了起來。 “……不愧是公主?!?/br> 在秦秾華拖延時間的時候,又一艘船裝滿了,按照商船容量,再裝一艘便能裝完。 ……問題便出在這最后一艘上。 方正平走回她身邊,低聲道:“最后登船的金吾衛如何分配?” 最后登船的必定是金吾衛,然而金吾衛和敵軍對峙,怎敢輕易分散?登船的金吾衛越多,碼頭上的他們就越處于劣勢。 在敵軍的虎視眈眈下,最后登船的一批人……必然是被放棄的rou盾。 上船的批次,決定了誰能得救,誰去送死。金吾衛將士大多出身相仿,決定生死名額的不是性別,不是家世,不是官階——是她。 她將決定這一千五百余人,誰能活下,誰來戰死。 秦秾華攥緊雙手,受傷的掌心傳來一陣銳痛。 她開口,面無表情:“家中獨子先走,妻有身孕先走,兒女年幼先走?!?/br> 方正平看她神色,臉上閃過一抹不忍。 “……喏?!?/br> “公主愁眉不展,可是在煩惱如何安排最后的將士?”郳音再度開口,臉上掛著討人厭的微笑。 秦秾華也揚起唇角:“難道你有解我煩憂的辦法?” “實不相瞞,鄙人一向覺得打打殺殺——”他的兩片嘴唇嫌惡地噘了噘:“不太文雅。若是能和公主達成交易,你們少事,鄙人也能早點回去交差。公主覺得呢?” “你想交易什么?” “我們狐胡也不是收破爛的,只要這個車隊里最貴重的東西?!编\音笑道:“偽帝和公主,只要交出其一,我們這就撤兵?!?/br> 秦秾華身后的人群里響起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她面不改色,平靜道:“大朔的公主不可能給你,皇帝更不可能給你?!?/br> “這就由不得公主了?!编\音道:“鄙人也是為了公主好,能只失去一個的時候,為何要失去兩個呢?” “這不是交易,這叫打劫?!?/br> “公主身后的那些人,好像不是這么認為的?!编\音睨著正在等待登船的人群,似笑非笑道:“用公主來換平安,不是自古皆有嗎?依鄙人看,他們好像很愿意呢?!?/br> “放你娘的屁!”舒也劍指郳音鼻尖,破口大罵起來。 姿勢很帥,只可惜嘴里一個勁往外蹦的全是屎屁尿。 “公主也不必再拖延時間了,鄙人耐性雖好,可我家陛下的脾氣不好,要是不早些回去復命,鄙人就要去萬蛇窟吃蛇膽了——我數十下,公主就給鄙人一個答復吧?!彼Σ[瞇道:“十、九——” “放箭!” 秦秾華一聲令下,郳音變了臉色。 身穿金甲的盾兵放倒九尺高的大盾,一齊蹲了下來,露出身后無數弓兵。 無數鋒利箭鏃朝著敵軍飛射而去。 “成了!”舒也激動道。 秦秾華沒有說話,面色越發凝重。 舒也臉上的笑容不過片刻也僵硬起來:“這、這是……” 一輪箭雨之后,倒下的人寥寥無幾。 少數幾個倒下的,竟然是站在狐胡親軍后面的穆氏部曲。 那些充當前軍的狐胡親軍,腳下一地箭矢。秦秾華此前不明白,為什么花費大力氣培養出來的狐胡親軍反而穿著裋褐短衣,現在她明白了。 他們根本不需要盔甲。 堅硬的箭鏃射中他們的皮膚,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他們沒有任何屏障,就這么站在平原上任人射擊,一輪箭雨后,竟然絕大多數毫發無損—— 秦秾華聽到身后的聲音霎時亂了。 在絕望和恐懼下,再也沒有什么秩序,還未登船的人在恐懼和絕望的驅使下,一窩蜂往前擠去。 哭聲和罵聲此起彼伏,驚呼聲和哀求聲相互交織,碼頭終于失序。 郳音從馬車里鉆了出來,臉色難看。 雖說沒有實際受損,但這面子落大了。公主和她娘,果然一個模子里扣出來的狡詐。 他一邊在心里怨怪織風缺席,讓他這個純書生出戰鬧笑話,一邊冷笑著開口: “既然公主不吃敬酒,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全軍聽令——殺偽帝,捉公主,其余人等,格殺勿論!” 碼頭轉瞬成為戰場。 兩軍交接,狐胡親兵像不知疲憊的漩渦一般,快速吞噬迎擊的金吾衛。 不過眨眼時間,地上就倒了一片金色。 “長公主,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