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
營地被火把照得通亮, 火光和月影,在一個個帳篷之間搖曳。 面色鐵青的秦曜常站在自己的帳篷前, 看著一隊金吾衛假借“緝捕刺客”為由, 在他的地盤上亂扔亂翻。 “十皇子, 我們要不要去派個人去找徐嬪娘娘……” “……沒用的?!鼻仃壮难揽p里擠出聲音。 徐嬪有什么用? 一沒家世, 二沒圣眷。徐嬪……一根占了他母親位置的雞肋,拋掉倒不可惜,但他已死了一位母親,徐嬪雖然勢弱,但也不是無根浮萍的宮女,忽然死了, 必后患無窮。 他本來可以做中宮嫡子的。 他已十五歲了, 即便徐嬪突然暴斃, 他也不可能再被人記在名下撫養。穆世章從中作梗, 斷他前途,這事他永生難忘!不能成為嫡子, 就會像如今這樣, 連一個小小的指揮僉事都能領著人闖入他的帳篷, 把他的東西丟得到處都是! 這就是位卑人弱的下場! 他還是個無父野種的時候,銜月宮的閹人欺負他, 宮女欺負他,如今成了不受寵, 外家又不強勢的皇子, 九皇子羞辱他, 七公主蔑視他,六皇子譏諷他,父皇無視他,就連父皇身邊的那個閹人——都沒有真正把他當龍子看過! 沒有權,就做不了人! 不能踩著別人前進,就只有被人踩在腳下! 他能怎么辦?為了籠絡力量,他對別人卑躬屈膝,奴顏媚骨,他為了拉攏皇后身邊的旖旎,甚至出賣色相睡了那個快二十五的老女人! 能利用的他都利用了,能出賣的他都出賣了,這皇宮里的宮墻怎么這么高,他再怎么努力,也夠不到成為人上人的繩子? 難道他這一輩子,都只能做個唯唯諾諾的小角色嗎? 一隊金吾衛,把他的帳篷糟蹋得一片狼藉后,領頭之人對他道了聲:“十皇子的帳內是安全的,請進吧。搜捕中多有得罪,還望見諒?!?/br> 秦曜常捏緊拳頭,微笑道:“無妨,你們也有你們的難處?!?/br> ……等他得勢,一定會讓這些人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他走進一片狼藉的帳篷,面色難看至極。 “殿下……” 心腹侍人剛剛開口,他就暴怒道:“滾出去!” 侍人不敢多言,忙退出了帳篷。 重重的門簾落了下來,擋住了外邊的風,也擋住了外邊的光。 秦曜常站在黑暗中,神情暴戾,緊攥的兩個拳頭已經麻木。 一個沒用的徐嬪,一個虛情假意的皇后,還有什么?他還有什么? 咔嗒。 恍惚間,他感覺到腳尖踢飛了一個硬物。一個紅棕色的孔明鎖滾了數步,停在歪倒的矮柜前。紅棕色的孔明鎖讓他想起了他溫柔但懦弱的生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她曾手把手地教他解孔明鎖。 他慢慢走了過去,彎腰撿起孔明鎖,暖木特有的觸感讓他感覺生母的體溫還殘留在上面。 他低聲笑了起來,然后,用力將其砸向地面。 是??!他除了沒用的徐嬪,虛情假意的皇后,還有一個在地底生蛆的生母! 上天為何待他這樣不公! 棕紅色的孔明鎖砸上地面,砰地一聲碎開了,一張揉得皺皺巴巴的紙團滾了出來。 秦曜常瞇起眼,彎腰撿起紙團,展開后,看見一行倉促寫下,字跡慌忙的古怪文字。他皺眉看著,顛倒幾次方向都沒認出上面的文字是什么。 他剛要叫門外的侍人進來辨認,忽然想起什么,轉而走到書桌前,提筆照抄下幾個不同位置的字。 用這張謄抄下來的字,他叫來心腹侍人辨認。 “這……”侍人看了一會,皺眉道:“奴婢瞧著像是狐胡的文字,但奴婢沒學過狐文,也不認識上面說了什么?!?/br> “……行了,你出去吧?!?/br> 等心腹侍人一離開后,秦曜常立即從倒下的書柜里拿出了《狐文千字》,按照字形,挨個比對。 他的生母曾是日只狐胡的宗室之女,連血洗都輪不到的旁支中的旁支,便是紫庭未遭血洗,她一生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嫁個天命之年的大官做填房太太。 要說她一生做下過什么大事,一是生下他這個龍嗣,二是偷天換日,將一個身上流著前朝余孽血脈的孽種送進了皇宮。 她會給自己留下什么嗎? 閃爍的燭光將他臉上興奮的表情照得更為扭曲,他逐字逐句地拼湊著這張泛黃紙張上的信息,終于,拼出了第一句: “求你,救我的兒子……” …… 帳篷內燈火通明,一桶接一桶的冷水送進來。 旖旎的尸身已經抬出去了,按朔律,行刺皇族,死后也要鞭尸三百,她那張生前頗為愛護的如花似玉的臉,恐怕下葬時會慘不忍睹。 至于幕后黑手,秦曜淵面前的米酒經了太多道手,查不出下藥的人是誰,想必也是因此,幕后黑手才會有恃無恐。但他一定想不到,顧了尾,卻沒有顧首,秦秾華查不出是誰往秦曜淵的杯子里加料,卻能查出是誰讓天壽帝生出舉辦霜降夜宴的心思。 派去著重“照顧”秦曜常帳篷的金吾衛當然不是她的還擊,如果今晚的秦曜常已經十分難受,那么恐怕,他以后要難受的日子還長著。 正在為秦曜淵診脈的上官景福神色古怪,他收回診脈的三指,伸手欲拉開秦曜淵身上的衣服。 “……不要多管閑事?!?/br> 一只虛弱的手將他拍開,留下手背上火辣辣的疼痛。 上官景??粗紳M虛汗,蒼白的臉色,欲言又止:“殿下……” “……不想死,就閉嘴?!?/br> 秦曜淵身體雖然虛弱,眼神卻藏著無盡力量,那雙沉黑眼眸中蘊藏的銳利殺意,讓上官景福無奈地閉上了嘴。 “他怎么樣了?” 秦秾華走回床邊,剛在他枕邊坐下,秦曜淵就抓住了她的手。 上官景福視若未見,垂眸道:“殿下誤服助興藥物,好在不會傷及根本,紓解幾回便好了?!?/br> 原本在未婚配公主面前,他不該說出“紓解”二字,但秦秾華給她的感受就不是尋常的未婚配公主,等他回過神來,他已經說了不恰當的話。 秦秾華的反應的確和尋常未婚公主不同,看到她平靜的神情,還有她和九皇子握在一起的手,上官景福心中越發不安。 貴人的事,知道得越多,越沒有好下場。 他卑微行了一禮,低聲道:“若是公主沒有其他事,卑職就下去了……” “你去罷?!鼻囟屓A道。 上官景??嬷幭渥叩綆らT前,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九皇子枕在長公主腿上,低聲說了什么,長公主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神色溫柔。 上官景福不敢再看,匆匆走出了帳篷。 結綠把所有冷水都倒進木桶,又搬來一張屏風遮擋,走過來道:“公主,都準備好了?!?/br> 秦曜淵沐浴不要人服侍,也不要秦秾華離開,帳篷里其他人都出去后,秦秾華扶著他走到屏風背面,正想幫他脫下已經半開的外衣,他拉住她的手,說:“我自己來……” 秦秾華笑了笑:“好,你自己來?!?/br> 看著他扶好木桶后,秦秾華走出了屏風。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了起來,就連他脫衣的聲音,都能聽出動作里的笨拙和緩慢。 過了一會,屏風里傳來入水的聲音。 他沙啞道:“阿姊……我能握著你的手嗎?” 秦秾華應了一聲,握住他從屏風后伸出的手。 他的手心燙得驚人,秦秾華盡量用自己的體溫給他降溫。 “淵兒,你感覺怎么樣了?” “我……沒事。阿姊能說話……給我聽么?” “你想聽什么?” “我想聽……你小時候的事?!?/br> 屏風背后的聲音越來越沙啞,呼吸也變得急促。 秦秾華握著他guntang的手,輕聲道:“……我不大記得小時候的事了。不如阿姊給你講一個故事吧?!?/br> 屏風后只有水波輕輕推開的聲音。 “有一個生下來就是罪人的小女孩。她的父親本是為民謀福的朝廷命官,卻因貪污受賄致使轄內民不聊生。東窗事發后,他一因逃避刑罰,二為受人威脅,走投無路之下自盡身亡。她的母親卷走家中財物后消失不見。祖父先收留了只有六歲的小女孩,再是大伯,再是舅舅,小女孩被送來送去,誰也不愿接手這個燙手山芋。小女孩的童年,只有附骨之疽一樣的異樣目光、竊竊私語、謾罵和小石子?!?/br> “……她恨嗎?” “她不知道該恨誰,所以誰也不恨。她只是很好奇,權力真的是如此強大的東西嗎?能夠輕易使一個人面目全非,六親不認。于是她奮力往泥濘前方走去,想要看一看,如果站在同樣的位置,她會不會去做同樣的選擇?!?/br> “……她后來怎么樣了?” 秦秾華笑道:“……我也不知道,這個故事沒有結尾。也許變了,也許沒變?!?/br> “阿姊……你會變么?” 波動的水聲停了,少年的聲音沙啞而沉緩。 帳內悄然無聲,她沒有回答。 他握緊了她的手,在屏風后道:“那個小女孩……我相信她不會變?!?/br> “……為什么?” “因為會變的人,不會認為自己生而有罪。一個能被愧疚束縛的人……她就不會變?!彼f:“她不會變……阿姊不會變,我也不會變?!?/br> 她沉默不語,說不出話。 擠壓在心底深處的沉重,隨著言語吐露,從她身體里消失不見,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仿佛失重一般。某種甜而酸澀的氣體充斥在她體內,讓她膨脹,讓她上浮。 讓她飄飄然的東西,同樣讓她不安,她覺得自己被除去了所有盔甲,把毫無防備的脖頸送到了別人手里。 秦秾華回過神了,猛地抽回手。 少年的手落了下去。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我的心意……不會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