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同僚們都是很好的人,他們聽說兒子年幼失怙,感嘆您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不容易。兒子的上司,左都御史還說挑個日子,為兒子在外邊再辦一次迎新宴。娘,您放心吧,沒誰瞧不起兒?!?/br> “那便好,那便好……”老眼昏花的母親含著淚,激動道:“娘總怕自己拖累你,知道沒有,那便好了……” 榜眼拉著母親因做活而布滿老繭的雙手,將今日的宮宴詳情為沒有親臨現場的母親緩緩道來。 “今晚這場宮宴,兒子因為是陛下欽點的新科榜眼,所以破格收到了邀請。宮宴上也沒有人歧視兒子位卑人輕?!?/br> “兒子今晚喝了幾杯長春露,這是宮中御酒,還有一道江瑤炸肚十分可口,以后有機會,兒子一定帶給娘吃……” “今晚的宮宴都挺好的,就是……”榜眼頓了頓,母親立即著急追問:“可是有什么事情發生?” “母親別急。只是一名小宮女將酒水倒到兒子身上罷了。兒子見她可憐,也沒追究。為了避免殿前失儀,兒子去外邊走了走,等到衣服干了才往回走,不想卻碰見裴夫人和淑妃在一處說話,旁邊還有兩個年紀不大的女子,一人是鳳陽公主,一人是裴閣老的六姑娘?!?/br> “你見著了裴大人的六姑娘?”母親追問道:“你覺著這姑娘如何?” 榜眼沒發覺母親語氣中的急迫,皺著眉道:“模樣倒是周正,只是性情實在一言難盡。她和鳳陽公主指著鼻子對罵的樣子,兒子要是沒有見到,恐怕一輩子都想象不到世上竟有女子跋扈至此?!?/br> 母親面色一白:“竟是如此?” 榜眼這才察覺母親神情有異,疑惑道:“母親怎么對這個六姑娘如此關注?” 在他追問之下,母親終于才將實情吐露。 原來他去參加宮宴的空當,一位和裴氏關系密切的夫人登門拜訪,言談之間,對他的婚事大事屢次旁敲側擊。 “我看,這位夫人是有意為你和裴六姑娘牽線,我原先還很高興,正想待你歸家后問問,不想這姑娘竟是這般性情,這……” 榜眼愁眉緊鎖,道:“婚姻大事,必是先得到裴府首肯,此人才敢上門暗示。老師看得上我,是我之福分。但母親辛辛苦苦將我拉扯長大,我又怎能娶那樣的母夜叉回來磋磨母親?” 一個舍不得老母受人磋磨,一個剛做起誥命夫人的美夢,兩人都對這樁八字沒有一撇的婚事遲疑起來。 許久后,榜眼下定決心,握著老母親的手,鄭重道:“明日我就去拜訪老師試探一二,若是老師真有這意思……還是早日婉拒的好?!?/br> “可是……”母親有些猶豫:“裴閣老會不會留有芥蒂?” “便是芥蒂,也只是一時芥蒂。老師還會重新重用我,但若我松一時之口而讓母親受長久罪,兒子便枉為人子了?!?/br> “既如此……那便這樣吧。只是,要委屈我兒了……” 兩人合計好后,第二日,榜眼便登門拜訪了裴閣老。 和母親預料的一樣,裴回果然有將嫡幼女許配給他的打算,他忐忑地說出自己和表妹已有婚約后,老師并未動怒,反而很是理解他,贊他為人誠實守信。 榜眼如釋重負,輕松地離開了裴府。 他不會想到,就在他離開裴府不久,裴回就將舉薦他做左僉都御史的折子扔進了書房門外的池塘。 三三兩兩的錦鯉浮出水面,翕動著嘴唇輕啄飄在水上的折子。池面上,漣漪不斷,浮萍飄搖。 “左僉都御史一職,你覺得還有何人合適?”裴回道。 裴知徽說了幾個人名,裴回都搖頭否定了。 “闞榮軒和甘燁是舒遇曦的人,邵博乃穆黨,馬新知看似是個直臣,其女卻嫁入了穆氏,關鍵時刻,不可靠?!?/br> 裴知徽將有資格競爭這一職位的朝臣在腦中過了一遍,忽然靈機一動。 “父親認為張觀火如何?” “張觀火?”裴回揚眉。 “沒錯,都察院正七品監察御史,張觀火!”裴知徽道:“父親忘了?昨日宮宴,張觀火還來和父親敬了酒!張觀火和穆氏素有仇怨,前大理寺卿就是他彈劾下去的,前不久又檢舉出祭祀燈油的問題,導致憐貴妃成了穆才人,重傷了燕王一把——這可是死仇!” “張觀火……嗯,我記得?!迸峄氐溃骸八購驮毮侨?,我還派人去祝賀了他一句?!?/br> “這就更好了!張觀火和我們有舊,又和穆氏有仇,舒遇曦那個老狐貍最愛和稀泥,能從穆氏手里保住他的,除了裴氏還有誰?” 裴回想了一會,道:“……張觀火,確是有力人選。此人有勇有謀,連續扳倒兩座大山依然能全身而退,昨日的那一杯酒,也未免不是示好?!?/br> 裴回抓起一把魚食,拋入廊下的池塘。 更多的錦鯉冒出魚唇,爭先恐后地瘋搶著池中魚食。 他望著這一幕,緩緩道道: “張觀火,張觀火……讓我想想罷?!?/br> 數日后,圣旨下。 都察院正七品監察御史張觀火因檢舉有功,升任正四品左僉都御史。 張觀火領旨后,入宮謝恩。宮人將他領到銜月宮中的最高建筑五鳳樓上,接見他的卻并非天壽帝,而是身著袒領襦服裙,外穿紗羅大袖的玉京長公主。 “陛下打累了雙陸,正在隔壁小歇。張大人不妨先坐下,喝一杯茶?!?/br> 張觀火帶著上次見面截然不同的心情,在她對面的空案桌前謹慎跪坐。 長公主的貼身侍女緩緩為他案上空杯注入清茶。 翠綠茶葉在熱水中打著旋兒,就像張觀火此刻忐忑不安的內心。 侍女倒完茶,悄悄退出了這間屋子。 赭色的木質閣樓中,靠窗一面的四扇木窗大敞,碧空如洗,萬里無云,一只飛鳥帶著清脆的鳴叫掠過青空。 “長公主曾言,等下官位至左僉都御史一職,再來問其他問題。承蒙公主運作,陛下青眼,下官已官至左僉都御史。不知現下,長公主可愿回答下官的疑問?” 秦秾華端起面前的茶盞,輕輕抿了一口。 帶著唇畔的微笑,她抬眼道。 “張大人想問什么?” “下官有兩個問題。一是在長公主眼中,下官能夠官至幾品,二是長公主所求,究竟為何?!?/br> 張觀火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就如他的名字一般,他銳利直截的視線洞若觀火,仿佛她說一句假話,立即就會被他看穿。 “張大人通識時變,勇于任事,一篇《十議》振聾發聵,可惜卻無人賞識。眾人只知大人有七寸不爛之舌,卻不知大人還能撥亂反正,濟時遠略?!?/br> “于本宮眼中,大人乃經國之才?!?/br> 張觀火心神震蕩,一股熱氣從胸口往上直沖。 茶香飄散,裊裊上升的煙霧直往赭色藻井而去。 恰好一陣清風在此時吹來,吹散了茶霧,輕撫女子身上白雪似的紗羅,那纖美柔弱的身體裹在寬衣大袖中,也像要被風吹倒一樣,讓人情不自禁生出一分擔心。 玉京長公主便是這樣的美人。 一瞥一笑間輕易撩人心弦,而氣質卻令人難生褻玩之心。 “至于本宮所求……” 秦秾華微微一笑,悄然無聲地將茶盞放回長案。 “本宮所求,不過千官肅事,萬國朝宗;梧鳳之鳴,彪炳日月?!?/br> 輕言細語,卻勝過平地一聲驚雷。 比先前更為強烈的動容涌上張觀火心頭。 他定定地看著坐在對面的玉京長公主,半晌后,起身走出長案一步,行君臣之禮。 張觀火的額頭抵在冰涼地面,心頭卻比任何時刻都要火熱。 兩人誰都沒有率先開口說話,一切未盡之意,已在這個特殊的禮節中昭然若揭。 結綠在門外輕輕敲了敲門。 “公主,陛下已醒了,請張觀火進去?!?/br> “知道了?!?/br> 秦秾華起身,親自扶起仍跪拜在地的張觀火,狀若平常道: “張大人,可愿和本宮一同面見陛下?” 張觀火神色恭敬,揖手道: “下官求之不得?!?/br> 第75章 立秋后,天壽帝帶著隨行人員擺駕回京。 除了烏寶的韭菜徒長了以外, 梧桐宮一切照舊。 憐貴妃變成了穆才人, 她送來的十名宮人很識時務,紛紛自請調離梧桐宮, 其中尤以大黑最為積極。 好好的美貌宮女, 因為連扎一個多月的馬步, 走的時候下盤有力,腰粗胯寬, 連寬松的襦裙都掩飾不住膨脹的下肢。 隨著立秋那幾日熱過,接連幾日的陰雨,氣溫驟然降低。 梧桐宮的宮人都換上了秋日的宮裝,一片溫暖的栗色。用完早膳后,秦秾華坐在妝鏡前,從宮女所端的木盤中拿起一對珍珠耳飾,放在耳邊比了比。 銅鏡中已看不見少年身影。 和前幾日一樣,秦曜淵進完早膳后便不見蹤影。她心中雖有疑問, 但按她性格, 只會自己觀察推理, 絕不會開口質問。 華學近日已經放了授衣假, 家中有田的學子紛紛回家務農幫忙, 他不需上學, 每日早出晚歸的究竟在做什么? 見友人? 稱得上友人的同齡人都在宮外, 宮內談何會友。 見情人? ……暫時不能刨除這個可能。 但若情人是普通宮女, 為何不和她說明, 央她把人要來也好日夜相見? 以他的性子,看上誰,必要整日黏糊,除非,此人身份不一般,關系不一般。 嬪妃? 太妃? ……總不會是天壽帝罷? 秦秾華趕緊掐滅這個可怕的想象,進入下一環推理。 最后一個可能于她而言,比前兩個更難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