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的確是秾華授意蔡主簿寫新學之書?!鼻囟屓A抬起眼來,輕聲說道:“秾華若在此時翻臉不認人,日后還有誰敢為我所用?” “并非要你不認人,是要你解釋清楚,蔡中敏所寫那些大逆不道,你并不知情!”舒太后怒聲道?!斑€有你那新學,日后轉交他人,你不要管了!哀家聽說新學里還有女子,這簡直荒謬!女子豈能和那么多外男一起讀書寫字,同進同出?她們的名聲還要不要了?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你今日就把那新學里的女子全部送回家中!哀家不想再聽見你和什么新學扯上關系!” “……恕秾華不能?!?/br> 舒太后難以置信道:“什么?” “新學剛剛起步,秾華不能在此時撒手不管,更何況,學府中的男女起居之處截然不同,并無同出同入的情況發生,幾位女學子都是從千里迢迢之外趕來入學,至今勤懇學習,言行謹慎,并無差錯發生,秾華不能無緣無故就讓她們退學?!?/br> “身為女子,妄想和男子一般便是最大的差錯!” 太后一聲怒喝,靜室里鴉雀無聲。 碧綠的佛珠擦著秦秾華的頭頂飛過,在墻上砸成齏粉落下。 “太后息怒!” “太后息怒??!” 靜室里的宮人跪了一地。 人人惶恐,只有秦秾華面不改色。 念珠擦著她頭頂飛過的時候,她連眼都沒有眨動一下。 她定定地望著太后驚怒的臉龐,開口道: “太后也是女子,是天下女子之首,應當體會過女子的苦??墒?,天底下還有千千萬萬,比太后,比我,比在場所有人都要苦幾十倍幾百倍的女子!她們像牲口一樣被論成色買賣,五六石米即可買回去隨意打殺!朔法規定殺人償命,可是我們的男子打殺妻子卻只需罰錢就可了事!女子若殺死家暴的丈夫,卻要受極刑之苦!還有的人,只因幾十兩白銀,就被父母親手推入棺材,活活為已經化成白骨的死人殉葬!對她們來說,人間才是無邊的地獄!” 秦秾華的雙手在腿邊慢慢攥緊,她的語速越來越慢,胸口卻起伏得越來越急。 十指連心,掌心的疼痛直通胸腔深處。 但是這點疼痛,和她們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舒太后氣得眼前發暈,戴滿翠綠手鐲的右手連忙扶住額頭,身邊的姑姑急忙道: “太后息怒,別氣壞了身子??!” “你……你是金枝玉葉,天子的女兒,竟然把自己和那些下賤的女子相提并論,人和人生來就是不同的!你和那些上輩子干了缺德事,這輩子才會投生在缺德家里的女子不同,她們生來就和你不同,就像你生來也和皇子們不同!這都是老天注定好了的事!” 舒太后指著她,怒不可遏道: “哀家看你是和蔡中敏那般大逆不道的人在一起呆久了,受他的蠱惑,失了心智!若繼續放任你胡來,今后說不定要鬧出什么丑事!來人啊,把哀家的戒尺拿來!” 太后身邊的姑姑去了一會,復返時,手中端著一個木盒。 舒太后從中取出玉戒尺,對秦秾華冷聲道:“你是公主,哀家本不想對你太過苛責。你若現在承認自身錯誤,不再過問華學一事,哀家也可饒你一次?!?/br> 靜室里的每一雙眼睛都落在秦秾華身上。 她望著祭壇上大慈大悲的菩薩,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既悲哀,又平靜的笑。 “塵埃之微,補益山海;螢燭末光,增輝日月……秾華,何錯之有?” “反天了!”太后怒喝道:“手伸出來!” 秦秾華伸出雙手。 十根蒼白如雪的手指纖弱瘦削,不堪一折,難以想象這冰冷的戒尺落下,這雙手會變成什么樣。 “太后……”身邊的姑姑忍不住說。 太后握著戒尺,怒目看著跪在地上的人。 秦秾華面容蒼白,神色平靜。兩鬢那對栩栩如生的紫紗蝴蝶,紗羅為翼,珍珠為身,和她一般楚楚可憐,也和她一般,毫無懼意。 兩人之中,總要有一個人退讓。 太后惱她不肯讓步,只能咬了咬唇,狠著心往下打去。 一聲驚呼從靜室外傳來,太后打出的戒尺來不及收回,眼神先一步朝外看去。 一個少年箭步沖入靜室,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牢牢握住她打下的戒尺。 他身材頎長,一身玄色,只有束發的發帶是暗紫色的,帶著明顯可見的毛邊。 “淵兒……”秦秾華愣住了。 秦曜淵擋在她與舒太后之間,一步不退,伸出的右手緊緊握著玉戒尺,力度之大,連脖頸都浮起了青筋。 “你放手!”舒太后又驚又怒:“外面的人呢?!誰準你們放人進來的?!” “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后一步追進的宮人們鼻青臉腫地紛紛跪下:“不是奴婢們放九皇子進來,是九皇子強行闖進來的呀……” “你還不放手?!”太后怒喝道。 “……不放?!?/br> “放手!”太后氣得顫抖,面色漲紅:“難道你還想對哀家動手不成?!” “誰敢動她,我就殺誰?!彼聪蚣缐仙袂楸瘧懙钠兴_金像,烏黑透紫的眼眸里一片森寒:“……神若阻我,我殺神,人若阻我,我殺人?!?/br> 秦曜淵看回太后,眼中幾近實質的殺意讓她忍不住松開戒尺,跌坐回扶手椅。 沒有一個神智清醒的人會懷疑少年所說有幾分真假。 羚羊生來看見獅子就知道逃跑,人生來同樣也會辨認殺氣。 少年就像一頭露出獠牙的猛獸,讓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徹骨寒意。 “……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他說:“沒人可以動她?!?/br> 咔嚓一聲脆響,清透的戒尺在秦曜淵手中斷裂。 眾人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太后又驚又怒,嘴唇不斷哆嗦,怒視著秦曜淵卻說不出一句話。 這時才趕到的秦輝仙邁進靜室,她急得沒法,一跺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跪為敬: “皇祖母……我、我的鵝子要死了,您快救救我的鵝吧!” 第45章 走出穆康宮之后, 因為宮門前高聳的石階,秦秾華險些跪著摔了下去。 棉花般的雙膝像是不屬于自己, 剛剛彎曲,身體就不由向前栽倒。 秦曜淵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拉住, 旁邊的秦輝仙手剛伸了一半,人就已經到了別人懷里, 她干咳一身,轉而扶了扶自己的發髻, 道: “哼, 一群垃圾!關鍵時刻,還得本公主出手?!?/br> 秦輝仙轉過身,帶著宮人施施然走了,秦秾華在她身后揚聲說道:“八妹, 多謝你了?!?/br> “我才沒幫你呢!” 秦輝仙頭也不回,像是蠻牛噴鼻子似的,用了全身力氣一跺腳,一重哼, 像是背后有惡鬼在追,甩著裙擺大步沖走了。 她的宮人在身后急匆匆地又追又喊:“公主!公主!您的轎子還在后邊呢!” 她看都不看一眼, 埋頭大步往前沖。 秦輝仙的轎子追著秦輝仙跑遠后,秦秾華再次試著邁下臺階, 右腿剛一彎曲, 膝蓋處就傳來一陣鈍痛。 她面不改色, 決定忍下痛楚, 下一秒,一個身影擋在她的面前。 “上來?!?/br> 少年站在臺階下,背對她彎下腰,低聲說。 秦秾華短暫一愣后,選擇伏了上去。 少年輕而易舉地背起她的身體,朝宮道快步邁去。 落在身后的宮人面面相覷,烏寶皺著眉,結綠快步走下臺階,對鳳轎前面色無措的宮人道:“抬上轎子,遠遠跟上公主?!?/br> 寬闊的宮道上,空無一人。 星星之光微弱,月亮之光黯淡。 摻了墨的夜色,渲染著宮道上涇渭分明的一行人。 “你怎么回來了?”秦秾華伏在少年肩上,輕聲說。 “今日放田假……你忘了?!?/br> 秦秾華想起來,苦笑道:“是阿姊忙暈了頭,答應來接你也忘了。淵兒……抱歉?!?/br> “不用道歉?!彼麆e扭道:“……我又沒有等你?!?/br> 秦秾華在他肩上歪頭,含笑撓了撓少年的下巴:“我的小狼……長大了,背得起阿姊了?!?/br> 少年沉默無言。 她撓的分明是下巴,癢的卻是無人觸碰的胸膛。 冰冷月色下,他背的好像也是一抹月光。 這么輕,這么冷,又這么可憐,誰都看得出她的強顏歡笑。 “……還有我?!?/br> 少年忽然開口,聲音低沉有力,染著一絲夜幕的暗色。 “什么?” “不論他們說什么……你還有我?!彼吐曊f:“我會站在你身邊,永遠?!?/br> 秦秾華一愣。 少年目視前方,側對著她的眉骨和鼻梁像起伏的山脈,他的神情,也如雨后的連綿山脈,透出冷峻而堅毅的一面。 那雙冷漠而銳利的烏黑瞳孔上,垂著一層纖長的睫毛,像是嬰孩一般平直細密,柔軟無害。 秦秾華忽然伸手,觸碰他的睫毛。 一把細軟長睫掃過她的指腹,和他凌厲外表截然不同的溫柔。少年不知所以,朝她看來。烏黑的瞳孔深處,有一抹迷離暗紫映著她的影子,她看到自己的笑容,聽到她的聲音,在說: “為君者,沒有永遠?!?/br> 回到梧桐宮后,秦秾華立即開始發號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