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這本蒙學之書的教導對象是學子,學子便是學子,無男女之分?!凶由胁?,女子尚德’,諸如此類的句子,我不想再看見了?!?/br> 蔡中敏臉色羞愧:“微臣明白了……” “先生的書寫得很好,只是若這般書寫,卻永遠沒有可能流通大朔?!?/br> “若是公主說的男女之別,微臣改便是了!” “先生這篇手稿中的男女之分只是為我不喜,但無神之說,卻是為天下所不喜?!鼻囟屓A抬起眼,輕聲道:“既然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么是否九五之尊之位,也是人人都坐得?” 蔡中敏一驚,臉上血色驟失,伏地就拜。 “公主明鑒,微臣——” 蔡中敏一窒,說不出后面的話。 秦秾華端起矮桌上的茶盞,神色平靜,緩緩道:“雖無此意,但確是如此。是這樣么?” 蔡中敏沉默許久后,面色轉青,怒聲道:“微臣知道這番話著實不妥,但我絕不承認有天命一說,若公主強要扭轉微臣觀點,我寧可敝帚自珍,放棄著書立說!” 蔡中敏情緒激動,被他怒目而視的秦秾華依然神色淡淡。 “先生可知,君權天授之說是從何時開始?” “始于漢朝大儒,董仲舒提出的天人感應一說?!?/br> “非也?!鼻囟屓A說:“君權天授,自周朝時就已經存在?!?/br> 她抿了一口飄著枸杞的碧螺春,在蔡中敏屏息凝神的注視里放下茶盞。 “據《周書》記載,周文王乃‘受商之大命于皇天上帝’,而同一時代的殷人則將神明稱為上帝,主宰風雨災祥及人間禍福。先生可知,歷代君王為何要強調‘天’的存在?” “……” 秦秾華看著欲言又止,神色窘迫的蔡中敏微微一笑:“看來是知道?!?/br> “既如此,先生又可知,百姓為何要相信‘天’的存在?” 蔡中敏氣憤道:“百姓愚昧,自然是上行下效,別人說什么就信什么!” “百姓為何愚昧?” 蔡中敏又是一滯。 “百姓愚昧,是因為缺乏開蒙的機會。而先生此刻進行著許多思考,是因為受過市井百姓,山村野夫拍馬難及的教育,是與不是?” “……是?!?/br> “蒙學之書就是為此而生。民間有句俗話,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開蒙百姓,也是如此。先生只要在他們心中種下一個一視同仁的種子,這枚種子,早晚有一天會成長為遮陰大樹。到那時,人們自然會思考,既然四民無貴賤,兩性無尊卑,那么君臣之別,人神之別又在何處呢?” 雪地拖槍獅子貓跳上秦秾華的雙腿,她低下頭,輕輕撫摸獅子貓雪白的毛皮。 女子的每一句話都如此輕柔,聽到蔡中敏耳中卻無異于平地驚雷。 “圣人之所以為圣人,是因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是小節,濟世□□,利國益民是大仁。只要大仁不辱,小節有虧又如何呢?” 蔡中敏醐醍灌頂,再次跪拜在地,真心實意道: “微臣愚鈍,今日得公主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微臣回去以后,一定潛心修改,必不會讓公主失望第二次!” 秦秾華起身,獅子貓從膝上跳下。她上前一步,親自扶起蔡中敏,笑道: “我便等著先生大作了?!?/br> 蔡中敏離開后,小秾華蹲在地上朝她不斷喵喵叫著。 秦秾華重新坐下,向它伸出手掌,將朝她走來的獅子貓小心抱起,放于膝上。 她輕柔撫摸獅子貓如雪的頭頂,屢次安撫后,獅子貓依然不能安靜下來。 “你想他了嗎?”她含笑道。 獅子貓睜著渾圓的大眼睛看著她:“喵~” “再過不久,他就能回來看你了?!彼χ鴵狭藫溪{子貓柔順的下巴:“要乖?!?/br> …… “殿下,你在看什么?” 譚光擦著**的頭發,站在院子里往上看。 高大的榆樹上,少年半靠著粗壯枝干,烏黑的雙眸定定望著悠遠夜空。 “皇宮?!?/br> “能看到嗎?” 樹上的少年沒有回答。 “大澡堂已經沒多少人了,殿下再多等一會吧?!?/br> 秦曜淵從喉嚨里應了一聲, 譚光一邊擦著濕發,一邊走入他們三人的宿舍,武岳不知又在搞什么,澡還沒洗就把床簾拉得嚴嚴實實。 他放下洗漱器皿,走過去,一把拉開武岳床上的布簾。 “你干什么呢!”面紅耳赤的武岳像受驚的兔子,一個轉眼就躥下了床。 譚光狐疑地看著他藏在身后的雙手:“你拿著什么呢?” “呵呵……沒什么,你看錯了吧……你泡澡回來了?大澡堂還有人嗎?我洗……” 武岳想要渾水摸魚,奈何譚光眼疾手快,在他訕笑著想要從譚光身邊經過時,譚光忽然出手—— “哎!老譚你這人怎么搞的!別搶!別搶!” 兩人打出宿舍,譚光無意瞥到一眼武岳手里的圖本,黝黑的臉立馬紅透了:“武岳!你竟然——” 武岳轉身就將手中的畫本子扔向樹上的少年。 秦曜淵一伸手,穩穩接住了飛來的畫本。 “殿下!非禮勿視!”譚光急道。 樹上已經響起了翻閱的聲音。 武岳理了理自己的衣裳,理直氣壯道:“古人都說,食色性也。我看點畫本子怎么了!” “你那是普通的畫本子嗎?你——”譚□□憤地瞪了他一眼,轉而又看向樹上的少年,急道:“殿下!” 少年手中的畫本子已經翻了一半,從扉頁看到書中,少年始終漫不經心,仿佛看的不是春宮,而是什么掉書袋的之乎者也。 譚光只得又看回武岳,疾聲道?!澳銖哪膬耗没氐倪@種不三不四的東西!” “我看他們在看,就借了一本唄……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幾張圖而已,他們還說要去逛花樓呢……”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若天天和那群不三不四的人一起廝混,早晚變成第二個穆陽逸!” “哎,說話就說話,怎么侮辱人呢!不看行了吧!都像你一樣,以后出家當和尚!”武岳氣憤道,轉身朝樹上一伸手:“表弟!書給我,我去還給別人,免得污染了我們院里的這位大圣人!” “沒人的時候要叫殿下!別忘了你的身份!”譚光恨鐵不成鋼,在大大咧咧的武岳頭上敲了一把。 “哎喲!老譚你可太過分了啊,表……殿下都不計較,你計較什么!” 樹下吵吵鬧鬧,少年把書扔了出去,武岳急忙撲出,險險接住差點砸在地上的畫本子。 “沒意思?!鼻仃诇Y面無表情。 “哎!怎么會沒意思呢!你——” 武岳插著腰,正想和秦曜淵探討一下春宮有意思的點在哪兒,就被譚光扣上教壞皇子的大帽子,連罵帶打的趕進了屋。 院子里又靜了下了。 夜幕下,深藍中嵌著月光的一抹白,像刀子割開的一條口,月光清冷,星星不知躲去了哪里。 少年手中,閃過一縷寒芒。 他把玩著鋒利的匕首,像孩子隨意對待手中的撥浪鼓,刀光在他指尖飛轉,像圍著他指尖穿行的流螢。 屋舍的盡頭,隱于濃黑的夜色。 皇宮,看不見。 女騙子今天也在騙人嗎? 她吃藥了嗎? 歇息了嗎? 可曾……想起他? “表弟!我們一起去澡堂吧!” 屋內傳出武岳咋咋呼呼的聲音,秦曜淵收了匕首,幾個眨眼利落跳回地面。 夜還是那么尋常,藏起所有小秘密。 大理寺卿吳文旦的府中,一樁陰謀正在悄悄醞釀。 穆得和放下茶盞,冷冷道:“七公主和穆氏作對已久,越來越不把我們看在眼里,若是不讓她吃回苦頭,她早晚騎到穆氏頭上。蔡中敏其人剛直天真,最易受人挑撥,這件事就交給你了——對你而言,應該不難吧?” “不過一個蔡中敏,簡直易如反掌!”吳文旦一臉討好,道:“這七公主,此次真是做了件大蠢事,竟然想幫蔡中敏那等大逆不道的人著書立說,卑職一定會讓她明白,在這大朔朝廷上,到底誰才是那金口玉言!” “金口玉言,那自然是陛下說的?!蹦碌煤蛽P起嘴唇,帶著笑意說道:“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只要讓陛下明白,誰才是這朝廷棟梁便好了?!?/br> “穆大人說得對!” 穆得和起身,吳文旦也趕緊彎著腰站了起來:“大人這便走了?不再喝一杯茶?卑職還有些上好的龍井,不如……” “不必了,你把差事辦好,穆氏自然記得你的名字。父親那里,我也會為你美言幾句的?!蹦碌煤偷?。 “多謝穆大人!多謝穆大人!” “就這樣吧,不必送了?!?/br> 穆得和甩了袖子,往門外走去。 吳文旦一路點頭哈腰,滿面笑容地將穆得和送上了馬車。 他再回到后院時,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扶著歪掉的玉冠偷偷摸摸從臥房里探出頭來。 “我外祖父走了嗎?”秦曜泰問。 “走了,走了。殿下勿憂?!眳俏牡﹦傊逼鸬难终哿讼氯?,他堆滿笑容,說道:“有小人為殿下擋風,殿下盡興即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