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你……你是玉京公主?”他啞聲問。 身后傳來少女溫柔似水的回答:“是我?!?/br> “……你救了我?”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抹笑意:“救你的是上官御醫,我只是把你帶回來而已?!?/br> 陸雍和掙扎著想要起身向她行禮:“草民……” “你身上有傷,還是躺下說話吧?!鼻囟屓A把他按下后,問:“你還記得自己是怎么受傷的嗎?” 陸雍和當然不可能將一切坦白,他隱去自己的身世,只說了去年上京趕考,卻在途中遭人打暈綁架的事。 “賊人綁了你,卻一年沒有殺你?”秦秾華問。 陸雍和說:“也許是草民家中貧寒,賊人勒索不到財物,又不甘心就這么殺了草民吧……” 時間倉促,他想不出更好的借口,好在玉京公主并未起疑,輕聲道:“你說的那個山洞,我會派人前去搜查,或許賊人會留下什么線索?!?/br> 他又要掙扎著行禮,秦秾華笑著扶住他,說:“不必如此惶恐,在大朔的土地上發生犯罪,我身為大朔公主,理所當然應該為民除害?!?/br> 陸雍和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羞愧,玉京公主如此善良親切,他卻計劃過如何去顛覆她的國家。 這去勢之痛,是否就是上天對他的懲罰? “你有想過傷好之后的打算嗎?”秦秾華問。 陸雍和露出哀愁的表情,低聲道:“草民……” 一個閹人,連會試都沒有資格參加,回鄉?更是無顏面見鄉親。 他費盡心思逃出煉獄,卻發現天下之大,自己無處可去…… “你若是想回鄉,我會給你備下路上的盤纏?!?/br> “草民多謝公主仁心……來日若有機會,必粉身碎骨以報……” 秦秾華笑了笑:“舉手之勞,公子不必掛在心上?!?/br> 她寬慰了他幾句,讓他安心養傷后,起身離開了廂房。 結綠和烏寶就在門前等候,見她走出,立即跟上她的腳步。 關上房門后,秦秾華唇邊的微笑消失不見。她一邊向無名庵大門走去,一邊接過結綠遞來的濕手巾。 她漫不經心地擦拭碰過陸雍和的十指,神色冷淡而平靜。 “其他人呢?” “山下剛傳來消息,五皇子已經入康穆門,馮家兩位小姐也已到家了?!睘鯇氄f。 秦秾華擦完雙手,把手巾還給結綠,道:“臟了,直接扔掉?!?/br> “結綠知道了?!彼舆^手巾。 烏寶朝身后的廂房看了一眼,猶豫道:“公主真打算這么走了?我們花費了這么大力氣……” “你養過狐貍嗎?”秦秾華問。 “狐貍?奴婢沒養過……”烏寶一臉懵懂,他撓了撓后腦勺,虛心好學道:“公主知道怎么養嗎?” “捉一只狐貍,只需讓他落入陷阱一次,馴養一只狐貍……卻要讓他落入陷阱許多次?!?/br> 血紅的晚霞在撕碎的云片中緩緩下沉,斑斕濃烈的霞光鋪滿少女肩頭,她就像是開在火焰中的一朵薔薇,鮮艷而耀目。 一聲輕笑在風中響起,少女唇邊帶著溫柔的笑。 她柔聲說:“一只狡猾jian詐的狐貍……若不讓他多努力幾次,他又怎么知道何為絕望?” 第36章 御花園中景色優美處數不勝數, 春分時節, 秦秾華喜歡去迎春遍野的遇仙池散步,而一到草長鶯飛的四月, 種滿泡桐的絳雪苑就成了她最?,F身的地方。 竹席,軟榻,幾碟糕點,一壺枸杞茶,還有頭頂遮天蔽日的紫花泡桐,美得如同幻境。 少女隨意側躺于竹席, 神色慵懶,一身寬闊的沙羅大袖罩著煙紫色袒領襦裙,雪白肌膚在清透沙羅下若隱若現, 如嬌美花苞盛開前花心的那一點雪白。 盤腿坐在她前方的少年緊鎖眉頭, 伏在矮桌前一筆一劃寫著什么。 秦秾華的視野決定她只能看見少年在宣紙上移走的筆勢,對她來說, 這已足夠。 她單手撐在發髻旁,另一只手抬起綴滿紫花的泡桐花枝, 輕輕掃在少年下巴,懶懶道: “‘憎’字, 寫錯了?!?/br> “……哪里錯了?”少年抬頭,狼般銳利的視線緊盯著她。 “曾的下方是日,不是白……”花枝搔了搔少年下巴, 她揚唇一聲低笑:“你多了一撇?!?/br> 少年一臉不悅地躲開惡作劇的泡桐花枝, 握著筆涂涂改改幾次。 “念一遍?!鼻囟屓A說。 “愛而知其惡, 憎而知其善……” “是什么意思?” “……” 少年沉默著,眉心豎起一個疑惑的“一”。 “這句話出自《禮記》,原句為‘賢者狎而敬之,畏而愛之。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馑际?,對賢能的人要親近而尊敬他,敬畏而喜愛他。即使喜愛他,也要知道他的短處,即便憎恨他,也要明白他的善處?!?/br> 秦秾華循循善誘道: “引申到為君之道,你能明白什么?” “……” 少年的眉心多了兩道,擰成一個糾結的“川”。 “為君者,最忌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br> 秦秾華露出微笑,綴滿繁花的泡桐花枝輕輕點上少年緊擰的眉頭。 紫花占滿視野,搖曳多姿,秾華背后,又是秾華。 “既為君者,就要明白人無完人的道理。為君者,若帶上私人感情定義事物,那他離被人取代的那天便指日可待?!?/br> 春風溫暖而和煦,少女的聲音低柔而輕靈,她溫柔注視少年,少年深黑透紫的眼眸也只映著她微笑的面孔。 “好和壞只是一個相對狀態。此時,此刻,此種行為,有利于你的才叫好人,然而……”她笑道:“沒有人能永遠做有利于你的事,因此,也沒有人能永遠做個好人?!?/br> “所以愛而知其惡,是為了防止背后一刀;憎而知其善,是以便于回收利用?!鼻囟屓A輕聲道:“為了一時的喜悅和一時的憎恨,決斷一人或一個組織的生死,是為君者,最愚蠢的行為?!?/br> 這一段長篇大論,可以濃縮為短短一句: 政治的優先級別應高于個人感情。 話語雖短,句子卻重,秦秾華不打算現在就教給他這個道理。 站在她的立場而言,過于明智的君主非她所愿。 “假若你為君王,在你眼前的是貪權戀勢的首輔,買官鬻爵的尚書,捕風捉影的酷吏,抨擊國策的清流——” 四朵紫花在少年面前一字排開,她抬起明眸,輕聲道: “何人該貶?” “首輔?” “錯?!彼闷鸫砬辶鞯哪嵌渥匣⊕侀_,說:“再好的制度也有缺陷,一個方案只能解決部分問題,一代人也只能完成一代人的事。有一種人卻不能明白這一點,他們以抨擊國策為傲,以唱衰國家為樂,叫他拿出更好解決方案,卻又支吾難言。這種人,若只在茶館閑談幾句,大可視而不見,若在朝為官,則必須逐其領頭人物,以儆效尤?!?/br> “為何?” “組織軍心不可動搖,君王威嚴不可損害?!?/br> 少年認真聽著,似懂非懂。 秦秾華又問:“何人該殺?” “酷吏?” “錯?!?/br> 她再次拿起一朵紫花,這次,扔進了燃燒的火爐里。 “君王為何為君王?不是因為頭戴冕旒,也不是因為坐在龍椅,而是因為他有給予權利的能力。對為君者而言,天下只有一種人該殺,那就是奪取君王之力的人?!?/br> “至于貪權戀勢的首輔和捕風捉影的酷吏,都是利刃,利刃用得好,傷敵一千,用得不好,自損八百。刀始終是那把刀,如果用得不好,要怨要怪,也該是握不住刀的自己,和刀有什么關系?”她笑了,唇邊隱有深意:“刀,只是刀罷了?!?/br> “什么島?” 一個明亮鮮艷的五彩身影從泡桐樹林中走出,八公主昂頭挺胸,滿臉傲氣,身后跟著五六個隨侍的內侍和宮女。 秦秾華的目光從她身上鮮艷奪目的羽衣上掠過,笑道:“隨口一說罷了。八妹今日也是來賞花的?你這身霓虹羽衣,可是艷壓了這滿樹泡桐花,讓七姐移不開眼睛了?!?/br> 一抹紅霞掠上秦輝仙臉龐,她飛快錯開秦秾華視線,下巴抬高,從鼻腔里不怎么有氣勢地哼了一聲:“算你識貨,這百鳥衣,可是我外祖父送我的及笄禮物,由一百種瑞鳥的羽毛編織而成,乃世間難得一見的珍品?!?/br> “的確是難得的珍品,裴閣老為了讓八妹高興,一定耗費不少功夫才得了這一件百鳥衣?!鼻囟屓A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她身上的羽衣,真心實意地稱贊道:“我上一次看到如此佳品,還是穆首輔在六皇子生辰禮上送出的那尊狀若梅樹的七尺珊瑚樹?!?/br> “那呆在海里等著你撈的死物算什么!這百鳥衣才是萬金難求,尋常人連見都難見一面!”秦輝仙氣鼓鼓道。 “這么說,我沾了八妹的光,也不是尋常人了?”秦秾華笑道。 秦輝仙氣勢驟弱,她慢騰騰在竹席上坐下,觀她表情,一定已經努力自然了,只是僵硬的肢體動作出賣了她。 “你實在喜歡的話……”她瞟著天邊,聲若蚊蠅:“送給你……也不是不行……” “八妹有這份心,阿姊已經很開心了?!?/br> 一直沒有出聲的秦曜淵忽然抬頭,目光灼灼地看向秦秾華,見她沒有看他,又換了個眼神,冷冷盯著緊抿嘴唇,卻控制不住眉飛色舞的秦輝仙。 “看什么看?!”秦輝仙注意到他不友善的目光,不客氣地回瞪過去:“我打小孩!” “……我十二了?!?/br> “我十五了——弟弟!”秦輝仙惡狠狠說。 秦曜淵的臉色陡然黑了。 一個是打女人的主,一個是打小孩的主,秦秾華不敢讓他們一爭雌雄,遂笑著插入二人爭執,說:“淵兒,你去看看結綠怎么還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