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午后驕陽
那是一個難得的晴朗午后。 凱思琳坐在馬車內,閉目養神,馬車駛過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時的輕微晃動,似乎絲毫不影響她的歇息,反而睡得更安穩了。陽光不安分地通過簾子的縫隙溜進來,灑在她的臉上,眼睛因光源而感到不適,她緩緩地睜開眼,刺眼的陽光又迫使她再次閉上雙眼。 這么好的天氣,為什么不去趟格林威治或海德公園?她默默想道。她還想去格林威治天文臺,接受多恩教授的一番贊賞呢。 今天早晨在餐桌上,父親告訴她昨天多恩教授打電話來家里,一來就滔滔汩汩地對她上次寫的論文一頓夸。 “教授說你寫的很詳細,條理清晰,也敢大膽做出猜測?!甭迮迤澫壬攘艘豢诿朗娇Х?,頓了頓,繼續說著,“還贊揚你對于星體的排列、性質的知識掌握的很好…反正就說了一堆好的?!?/br> 凱思琳表面上從容淡定的點頭,其實心里早已樂開了花,用盡全力才不讓笑意竄上嘴角。我就知道我寫那顆陌生的星體一定行,我就知道我那天晚上出去不會錯……想到這里,她歪著頭,仔細回想著,好像有哪里不對,她那天晚上雖然出去了,但沒有去觀星。算了算了,她不再探究,用叉子叉起一塊培根放進嘴里。 這時,洛佩茲先生拿起椅子上的外套,準備起身。 “爸爸,今天這么早???” “是啊?!彼碇r衫領子,然后揚起下巴,露出一個開懷的笑容,“今天去會見幾個美國的銀行家,我已經準備好聽他對我的兒子的褒贊了?!?/br> 那天萊斯特在酒會上,那叫一個風光,只差沒有上報紙了,聽他們說,和他交談過的人都對他的禮貌的談吐和創新的想法感到欽佩。萊斯特有這方面的天賦,語調詼諧卻又針針見血,他很懂得如何引領整個談話。 那天之后,萊斯特·洛佩茲這個名字開始在商界廣為所知,大家都對這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給予高度重視。顯然易見,萊斯特已經叩開了他往后在金融界闖蕩的路的大門。 “凱思琳啊?!备赣H突然叫住了自己,“你也要繼續加油!成為對英國乃至世界有貢獻的人?!?/br> 說完,他沖著凱思琳燦爛一笑,走向大門,自言自語地說:“孩子們都這么優秀,也是很累的?!?/br> 凱思琳干笑了幾聲,這樣的爸爸,估計永遠都不會老吧,不過“世界”這期望未免也太高了點。 父親時常教導他們,要做明亮的火把,點亮身邊的人,一生短暫,要不虛此行,問心無愧,坦然自得。在薄如蟬翼的有限青春里,成不成功、精不精彩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不曾后悔,對于你的愚蠢,你的沖動,你的不計后果,都不應后悔。就算失敗了也無需害怕,永遠不要失去嘗試新事物的勇氣。 這道理,在她跌跌撞撞、順遂又不順遂的短短一生中,一步一步通往夢想的凱旋門時,才慢慢領悟。 馬車漸漸遠離市區,窗外的景象翠綠寬廣,彷佛增添了一種生命力。一旁高大的松樹,陽光穿過葉子的縫隙,在地上留下斑駁的光影,荊棘和野草雜亂地布滿路兩側。 凱思琳心里默默想著這個道理,再一次緩緩睡去。再醒來時,馬車已經停定了。 她掀開簾子,那棟華麗的大宅聳立在眼前,不過在傍晚和下午看來,竟給人截然不同的感覺。和塞巴斯蒂安簡單打了個招呼后,便跟隨他走進宅子內,一路上,她瞥見塞巴斯蒂安的嘴角在微微抽動。 前段時間,塞巴斯蒂安拿著一封信走進家主的辦公室,夏爾微瞇起眼,沉默地接過,看到署名時,臉上浮現一種“總算來了”的微笑。而打開信時,面對寫了一半都不到的信紙,他嘖了一聲,忍不住驚呼:“這家伙也太隨意了吧!” 塞巴斯蒂安在一旁辛苦的忍笑,打趣地說道:“一來就說明目的,這種簡明扼要的信不是很好嗎?” 夏爾鄙視地瞪了他一眼。 塞巴斯蒂安帶領她拐過一個轉角,臉上掛著一個教科書般的微笑,對著身旁的凱思琳說:“少爺還有事情忙,小姐先去藏書閣坐坐吧?!?/br> 語畢,他拿出一串鑰匙,一把一把地查看,最后目光鎖定在一把銀制的鎖匙,把門打開。里面還是一股令人放松的羊皮紙味,窗戶外的綠樹枝椏,茂盛青翠,嫩葉在微風中搖擺,而陽光透過落地窗戶照射進來,溫柔地落在暗紅色的地毯上。 看了會書后,凱思琳感到有些疲累,便站起來活動筋骨。好像是一種天性的呼喚,她本能地走向了灑滿陽光的落地窗,直到手掌貼上了窗戶玻璃。她從葉子與葉子間破碎的間隙里看到凡多姆海恩家的后花園,當時她來的時候沒有參觀到那里。 她很想到外面去曬曬太陽,可以望著藍天讓神經放松,又或者坐在開滿花朵的庭院思考事情,反正吧,這種好天氣,留在室內太可惜了。 于是,她的老毛病又犯了,靠著自己對這宅子不深的認知,兜兜轉轉,令人亢奮的是,這次竟然成功了,不但沒有迷路,還順利來到了凡多姆海恩家的庭院。 凱思琳遠遠看見一個不高的身影,帶著繡花的草帽,悠閑地澆花淋水。她抱著好奇心走近了他,那個園丁轉過身來,被站在身后的人嚇了一跳,差點踩到腳旁的雛菊。 “對不起?!彼鷣y擺著手說,“我不是有意要嚇你的,我只是想來參觀一下這個花園?!?/br> “啊,沒事?!鄙倌甓ㄉ窈笮α诵?,說,“您是少爺的客人吧,我叫菲尼安,是這里的園丁?!?/br> 凱思琳挺喜歡眼前這個開朗的黃發少年,笑的時候露出兩排白凈的牙齒,整個人給她的感覺就像此時的午后陽光一樣,溫暖、活潑、充滿朝氣,“我叫凱思琳·洛佩茲,很高興認識你?!?/br> “凱思琳,你可以隨便逛逛,這里,還有那里的草都是我剪的哦?!彼噶酥杆闹艿膱@藝,滿臉自豪。 凱思琳在原地轉了個圈,環顧這個后花園,被對面花圃的一抹藍色吸引住了目光。她慢慢走向前,俯身觀看這種美麗而又不知名的花。 “這種花叫矢車菊,是德國的國花,適應性強,不過需要栽在陽光充足,排水良好的地方,否則會因潮濕而導致死亡?!?/br> 叫矢車菊。她偏著腦袋,左看右看。記住了。 “那么你慢慢看,今天天氣很好,很適合在花園里散步?!狈颇岚材闷鸬厣系臐菜?,朝她高高地揮手,“我先走了哦?!?/br> “好,謝謝你?!眲P思琳蹲在地上微瞇起眼,看著陽光下菲尼安逆光的身影,揮了揮手。 菲尼安走后,她輕輕地舒了口氣,沒想到這宅子還是有有趣的人,陽光開朗,跟那兩個人好不一樣。 凱思琳獨自繞著這個花園走著,大大小小的花圃,種著色彩斑斕的花,中央有個噴水池,上面立著一個希臘女神的雕像,噴水池的不遠處是一個棺形的玻璃溫室,里面種植著各種季節性的花和水果,大部分是玫瑰。 陽光有些晃眼,她不得不抬起手遮在額上,沿路之字形地走著,欣賞著菲尼安的園藝,承認他的確剪的很好。 繞了一圈后,她在噴水池的石階上坐下,傾灑下來的水柱在陽光下閃著點點光芒。她靜靜傾聽著流水聲,閉上雙眼,內心似乎被洗凈了一樣,雜念去除了,她便開始胡思亂想。 她想念夏天,想念蘇格蘭。 廣闊無垠的草原像大自然親手織成的巨大地毯,可以肆意地在草原上翻滾,指尖觸碰到柔軟冰涼的嫩草時,她感到莫名的舒暢和自在,好像她生來就屬于大自然一樣。 她習慣倚靠在一個巨大的榕樹旁,看書乘涼,常常一待就是一整天。等到夜晚星光落滿森林時,她便躺在草原上,看著繁星點綴蒼穹,遠方高山與銀河銜接,或黯淡,或明亮,不規則地鑲在晴朗無云的夜空上。此時,她便不自覺地舉起手指,把那些星辰連在一起。 “去到書房不見你,聽菲尼安說你在這兒?!?/br> 凱思琳從回憶被拉回現實,沒有星光,仍然是陽光明媚的午后,轉過頭,看見夏爾正繞過噴水池,朝著自己走來。 “隨便走走而已?!彼卮鸬?,夏爾在她身旁坐下。 之后,便是一段沉默,他們聽著身后汩汩流淌的水聲,誰也沒說話,氣氛似乎有些安靜過頭了。真要命呢,她心想。在陽光下坐久了,身體暖暖的,人也變得慵懶起來,她很想隨便開個話題,緩解下氣氛,但此時,好像連說話也懶了。 更要命的是,這種沉默竟然讓她感到安心。 “天氣真好?!彼麤]由來地說,“這樣的天,晚上應該很適合觀星吧?!?/br> 凱思琳愣了愣,然后心生一種久違的期待,喜悅在內心深處油然而生,“是啊,你不覺得仰望星空的時候,會讓人感到幸福嗎?” “會去哪里呢?讓我想想…格林威治的天文臺嗎?” 夏爾以為這次她也會露出驚訝的表情,像剛完成惡作劇一樣,用余光著留意她的反應。不過令他失望的是,這次她只是淡淡一笑,甚至沒有看向他,平靜地說:“你還知道多少?” “天文臺世代由弗蘭斯蒂德家族管理,現任的館長與退休的天文學教授,艾維斯多恩是朋友。所以我想,你現在應該在跟隨他學習天文吧?” 凱思琳搶著說:“多恩教授很厲害的,別看他頭發花白凌亂,還留著一個可笑的胡子,都多少歲人了,還像個年輕人一樣,到處旅行到處玩。年輕時,他可是牛津大學的教授兼校董,發表過好幾篇重要論文,對英國天體物理學方面貢獻巨大,還登上過百大最具影響力人物?!?/br> “你不知道的還多的去了,想聽嗎?” 夏爾沒有回答,她也不在乎,就這么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我從小就喜歡看星星,向往浩瀚神秘的宇宙。十歲跟我哥去大英博物館時,剛好那里正在舉行天體物理的講座,我覺得有趣,就走過去聽了。臺上那個瘦削、梳著背頭的年輕男子講述如何計算光度、密度和運行軌道。他說的飛快,但我還是記住了?!?/br> 她瞥了身旁的人一眼,確認他有在聽,于是繼續說著:“我爸媽知道我從小數學不錯,他們認為僅僅是不錯而已。直到有一次我在格林威治迷路,無意間走到了天文臺,隨手算了一顆行星的密度光度,多恩教授發現后就讓我跟著他研究天文,我就這么一條路走到黑了,可是我當時只是套用了之前聽的公式而已?!?/br> 夏爾表面上在一旁默不作聲地聽著,其實心里萬般無語,白眼都快翻到后腦勺去了。真搞不懂這種人在想什么,以為普通地“套用公式”就能算出天體物理,而且當時她才十歲。 “我曾經收過學校的入學通知,邀我去學習天文,不過我沒有去,我覺得上學太麻煩了,而且太沉悶,而且他們不會帶著我到處觀星,給我講星座的故事?!?/br> 聽到這里,夏爾輕揚起眉,微微的點頭,像是認同和理解,原來眼前這個天才,到頭來也是個孩子。對于她說的上學麻煩,他到了威士頓學院時,才深有感觸,上學,真的很麻煩。 “很厲害?!彼f。 “那么說說你吧?!彼嚾晦D頭看向他,“你好像對我很了解,但我卻幾乎對你一無所知?!?/br> “夏爾·凡多姆海恩,凡多姆海恩家的現任伯爵,玩具公司funtom的社長?!北绕饎P思琳的一大串故事,他說的似乎太簡潔了,他卻覺得已經足夠了,有些故事不需要被提起。 夏爾看見她微微蹙起眉頭,似乎是沒聽說過,又或是暗暗抱怨著這過于官方的自介,不過出于禮貌,她沒有多問,只是小聲地重復他的名字。說來好笑,見過好幾次面了,她到現在才知道他的名字。 “夏爾,”她說,“謝謝你邀請我來,還借書給我?!?/br> “不用謝?!?/br> 對話平淡如水,兩人望著花圃和灌木,還有再遠一點的森林,隨意地問,隨意地答。好像可以一直流連在陽光里,兩人也可以一直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這種平淡令人向往。 和上一次他們都各自心懷鬼胎,充滿防備相比,這一切都過于自然,使她一時間產生了一種錯覺,他們是朋友。 這種錯覺真可怕,她笑了。 他們繼續聊著,他說著文藝復興,評論建筑風格的轉變;她會分享自己經歷過的趣事。期間也有短暫的沉默,不過兩人都沒當回事,過一會又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一直到夕陽西下。 不知過了多久后,塞巴斯蒂安來了,他輕輕把右手放在左肩前,恭敬地說:“少爺,晚飯已經準備好了?!?/br> 這時凱思琳才察覺,原來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夏爾慢慢站起身,說:“留下來吃晚飯嗎?” “不了,我不能留到太晚?!?/br> “我送你到門口?!彼f,又驟然想起什么地轉過頭,“如果覺得寫信麻煩的話,下次就免了,想來就來吧?!?/br> 凱思琳聽后耳根一紅,悶悶地應答了一聲,寫的信給人家貴族笑話了,真丟人,她窘迫的想,小跑著跟上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