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霎時間,周圍的呼吸聲都停了。 薛怡芳臉上血色全無,渾身過篩似的,舌頭也打了結,含糊道:“無稽……無稽之談!” 長寧隨意抄起手邊的小香爐就往閔之身上砸,“你胡說八道,你說這些話,可是要被砍頭的!” 閔之后退兩步,撣了撣身上的香灰,似笑非笑地望著薛怡芳:“咱們不如看看,誰先被砍頭。不妨告訴你,陳姑娘的養父母都在我手里,當年你們是如何找到他,如何把氣息奄奄的公主交給他,叫他公主離開京,我都一清二楚。還有,就連當年給貴妃娘娘的接生的穩婆我也找到了,公主手心月牙狀的胎記可不止一個人瞧見了?!?/br> 閔之走到陳茗兒身邊,將她的手心的胎記露出來,然后對薛怡芳道:“你就是因為看見這枚胎記,才一定要置陳姑娘和他的養父母置于死地,殺人滅口。只可惜你錯算了一步,當年接生的穩婆良心不安,偷偷在公主的襁褓的夾帶中塞了一片綢布,這塊綢布還請貴妃娘娘過目?!?/br> 閔之從袖筒中抽出一塊花色罕見的綢布,遞給蘇貴妃。 “這是……”蘇貴妃接過那塊色澤已經發暗布料,頃刻間淚如雨下,“這是……我給我的孩子做的肚兜,這上頭的花紋是我自己繡的,是一朵黃色的小花。繡花的時候我扎破了手指,染在了布料上,所以花葉子上有一處顏色較深,就是這里……” 蘇貴妃下意識先指給陳茗兒看。 薛怡芳突然瘋了一樣撲向貴妃,一把將布頭奪走,丟在了火盆里。她跪在火盆跟前,火光灼著她的額上的傷,讓她整個人恐怖又猙獰。 長寧直愣愣地看著薛怡芳,滿目不解:“你在做什么呀?” 薛怡芳裹在長寧身上的斗篷慢慢滑落,長寧一步步踩在素白的斗篷上,人像是傻了:“舅母你是不是失心瘋了?你沒有女兒,也不能搶我做你的女兒啊,你燒那塊破布干什么,難不成就憑一塊破布,賤婢就成公主了?你為什么好害我???你這么做是在害我啊……為什么要害我???” 薛怡芳張著嘴,嗚咽兩聲,伸手把已經燒黑的布料從炭盆里撿了出來,“我沒有……我不會……我怎么會害你……” 長寧軟塌塌地坐在地上,失神地盯著眼前的陳茗兒,那張臉漸漸地與貴妃的來年重合在一起。 “像……母女都會像……”長寧念叨著,便用力去摳自己的臉蛋,邊摳邊哭喊著:“我不要這張臉,我不要這張不像我娘親的臉……” 薛怡芳匍匐到長寧身邊,握住她的胳膊,“你摳我,摳我,不怪你,不怪你,與你無關啊……” 長寧仍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抓自己的臉,臉上血痕班班。 薛怡芳丟開長寧,爬到貴妃腳邊,咣咣地磕頭:“娘娘,娘娘,當年的事與孩子無關啊,她還在襁褓中,她做不了主啊……” 貴妃垂眼看她,“你認了是不是?” “我認,都認……”薛怡芳一面哭一面磕頭,“娘娘,您救救長寧吧,您救救孩子吧……當初,當初所有人都以為小公主活不了,母親這才做主把長寧換進了宮,原是想給娘娘留一絲念想啊娘娘……絕非故意加害小公主……這么多年,長寧承歡膝下的時光也的確叫娘娘安慰不少,不是嗎?” 貴妃揪住膝頭的衣裙,咬著牙道:“我問過那么多次,我說我的孩子手心里有胎記,你們一個個都騙我,我孩的孩子被送出宮的時候明明是活著的,她活著的,你們憑什么以為她活不了啊……承歡膝下……那我的孩子這些年又承歡誰的膝下,我的孩子就該長大后被你們一口一個賤婢地叫著嗎?” 薛怡芳聞言,倉皇地轉向陳茗兒,伏跪在陳茗兒的腳邊,一下下扇著自己嘴巴子,“公主大人不記小人過,是奴婢言語沖撞公主了,奴婢……奴婢給公主賠罪?!?/br> 陳茗兒嫌惡地朝后挪了挪腳。 長寧一見薛怡芳抽自己,也跟著開始抽自己,一下下道:“讓你長得不像,讓你長得不像……” “長寧……長寧……”薛怡芳撲住長寧,哭道:“不應該啊,不應該讓你承受這些的……你別再糟蹋自己了長寧……” 長寧如此作踐自己實在難堪,皇后朝著沈則點點頭,沈則會意,拽住長寧的胳膊往上一提,照著她的腦后就是一計手刀,長寧軟塌塌地暈了過去。 薛怡芳此刻已經神志不清,見長寧暈倒便以為她被貴妃害死了,凄厲地嘶喊了一聲“我也要殺了你的女兒”,便拔了頭上的金叉,朝著陳茗兒刺了過去。 沈則阻攔不及,卻見貴妃傾身護住陳茗兒,金釵深深地沒入了貴妃的后背。 陳茗兒下意識抱住貴妃,背部慘痛異常,貴妃卻仍是笑的,她艱澀地對陳茗兒道:“娘親對不住你……” “快……快把貴妃挪去榻上,去叫傅婉儀……把毒妃給我鎖起來,押回宮中待審!” 癱倒在眾人慌亂腳步下的長寧,緊緊地閉上眼睛。 睡一覺,夢就醒了。 傅婉儀也在沈府,很快就到,加上沈則這里處理外裳的器具和藥品也齊全,三下五除二,傅婉儀就把貴妃后背的金釵拔了出來,好在金釵光滑,拔出時并沒有流太多的血。 傅婉儀用厚紗布用力捂住傷口,約莫捂了一刻鐘,血就止住了。她小心地將傷口勒住,對貴妃道:“娘娘,怕您傷口裂開,今晚得扎得緊些,你或許有些難受,等明日便能松開了?!?/br> 貴妃蹙眉點了點頭。 皇后不放心道:“這傷口看著挺深的,無礙嗎?” 傅婉儀擦著手上的血跡,溫聲道:“傷口是深,好在傷處不致命,大將軍這里金瘡藥都是最好的,眼下 又是冬天,傷口不會化膿,好好將養著,月余也就恢復了。只是恢復時難免痛癢,而且,留疤是一定了?!?/br> 皇后松了一口氣,撫了撫胸道:“留疤就留疤吧……人沒事兒就行,欸,你別動啊,當心又滲出血來……” 貴妃抬了抬脖子朝外頭看,張口時眼底又是淚:“皇后娘娘,我想見見孩子?!?/br> 第56章 盡管蘇貴妃和皇后再三勸說, 陳茗兒仍是不肯隨她們回宮, 貴妃淚水漣漣,卻也知道面前的姑娘縱然是她的親生骨rou,眼下也不過是陌生人的情分。 沈則送了客回來, 見陳茗兒一個人坐在院里發呆, 走過去用斗篷把人裹住把懷里一圈, 下巴在她頭頂,也不說說話,兩人安安靜靜地望著雪后初霽的皓朗夜空。 半晌, 陳茗兒突然道:“我一點都不高興, 還有些難過?!?/br> 沈則低頭看她,在她凍得冰涼的鼻尖上輕輕親了一下, “我知道?!?/br>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委屈?!?/br> 陳茗兒閉上眼睛, 努力地讓自己平靜下來,讓那些喧囂沖撞的情緒都找到出口, 慢慢地釋放出來。 “從小,崔氏就把我不是親生的掛在嘴邊, 叫我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后來有一回她帶我去廟里,抽了個上上簽,廟里看卦的和尚也不知同她說了什么,回來后她便給我請了師傅教我讀書認字,琴棋書畫。她總說她把我當小姐養著,但我心里清楚我不是富家小姐。來了京城以后,她又要我風頭出盡……” 說到這里, 陳茗兒突然笑了一聲,“真是看著光鮮,實則千瘡百孔啊……” 沈則伸手去撫她的臉蛋,被陳茗兒拍落:“我沒哭。我就是突然有些感慨,不過是誰一瞬的念頭,我這些年就這么過來了。剛才坐在這里的時候我就在想,如果當初我沒有被送走,我會是什么樣……” 話音才落,沈則便覺手背一涼,陳茗兒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哽咽著斷斷續續道:“貴妃讓我跟她進宮,可那也不是我的家呀,宮里再好,公主的名位再尊貴,跟我有什么關系呀……” 在沈則的印象中,她還沒見過陳茗兒這樣哭。以前她就是憋著兩眼通紅,也不輕易掉眼淚。他收住想替她抹眼淚的手,轉而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在她耳邊低聲道:“哭吧?!?/br> 這個晚上陳茗兒斷斷續續地哭,斷斷續續地說話,最后就抽抽搭搭地靠在沈則懷里睡著了。 也是在這個晚上沈則突然意識到,陳茗兒身上那與眾不同的明艷其實與她的容貌無關,是她骨子里的剛烈和直率,是她坦坦蕩蕩的膽怯和明明白白的勇敢。 第二天日落十分,皇上的車輦停在了景陽侯府門口,他沒驚動旁人,只叫沈則帶他去見陳茗兒。 去方寸閣的路上沈則有些犯難,猶豫再三還是對皇上說了實話:“臣跟公主說了您午后會來,但公主還是不愿見您?!?/br> 皇上捏了捏手里的布偶,略顯心酸地笑了笑:“在宮里時見過她,當時只覺得跟貴妃長得像,沒想到……她不愿見朕,也是情理之中?!?/br> 沈則看清皇上手中的布偶是只小老虎,陳茗兒的屬相。 “茗兒這些年吃了不少苦,心里的坎兒只怕一時邁不過去?!?/br> “朕明白?!?/br> 直至方寸閣門前,皇上一路急匆匆的腳步突然停下來,他忽顯慌亂地問沈則:“你方才出來見朕,茗兒知道嗎?” 沈則點點頭,“但她把自己關屋里了?!?/br> “她住哪間?” “東稍間,臣帶你過去?!?/br> “朕自己去,你們都別跟著了?!?/br> 皇上戎馬半生,現在雖上了年紀,卻也一直是步履矯健,少見年邁之感。但沈則看著皇上往東稍間去的背影,竟窺探出一絲遲暮滄桑來。 冬日里明黃顯眼,即便是躲在屋里,陳茗兒也不可能瞧不見。 她仍有面見天子的惶恐,卻見皇上坐在了她門前的回廊下。 心間陡然一悸,陳茗兒也跟著在屋里坐下。 她對親情的感觸不深。小時候見過鄰居家姑娘騎在爹爹肩頭看燈會,喜笑顏顏,陳茗兒也曾短暫地有過一時的羨慕,想知道那是什么樣的滋味。 現在,這天底下最有權勢的男人成了她的爹爹,而她面對自己的爹爹仍如在宮里初見時那般,揣著尊卑分明的疏離。 外頭的人輕輕敲打著地板,聲音低啞輕呼她的名字,“其實就在你娘親還懷著你的時候 ,我給你起過一個小名,就叫小老虎。那個時候太醫說多半是位公主,我也還是想叫你小老虎,你娘親不愿意,說女兒家怎么能叫這個名字。但不知怎么,我今日一直在回想去年見你的那一面,總覺得你就是只小老虎?!?/br> 陳茗兒微微勾唇笑了笑,輕聲地重復了一遍:“小老虎?!?/br> 這是屬于她和她的爹爹之間的回憶。 “其實我也有些怕,”皇上續道,“怕見你。我治國平天下,竟連自己的女兒也保護不了,比起作惡之人,我更恨我自己,氣我自己?!?/br> 在跟陳茗兒說話的時候,皇上特意沒用“朕”,只道“我”,質樸地訴說著一個父親的追悔和自責。 “小老虎啊,我知道你心里別扭,但冊封公主的旨意明日便會昭告天下。我知道無論我現在做什么都無法補償你過去受的委屈,吃得苦,但我做父親的心還是想把能給的都給你?!?/br> 斜陽西下,金烏沉沉,院中竹影婆娑,皇上的身影和竹影混在一起,拉長,變淡。 陳茗兒揉了揉濕潤的眼角,卻自始至終還是沒有拉開那扇門。 她并不生氣,也不怨恨,她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面對陌生的親情。 皇上能說的話也并不多,長久的沉默之后,他終于起身,“小老虎,我先回去了,我一直坐在這,你就得一直在屋里悶著。我過兩天再來看你,等你娘親好些,爹爹和她一起來?!?/br> 陳茗兒跟著屋外的身影起身,待外頭徹底安靜下來,她才輕手輕腳地打開門。 開門的瞬間有什么東西掉落在了陳茗兒腳邊,她彎腰撿起,是只小老虎模樣的布偶。邊緣處的布料已經起了線頭,是長年握在手中把玩摩挲的結果。 手指拂過線頭,觸感略顯粗糙,陳茗兒突然能夠體悟幾分,那個騎在父親肩頭看燈的小女娃為什么笑彎了眉眼。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我寫了大概有五六遍,其實現在茗兒該怎么面對皇上和貴妃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覺得這個是對的。 第57章 和冊封公主的旨意一同昭告天下的還有薛怡芳的罪詔。 調換公主、刺傷貴妃, 兩條都是該殺頭的罪狀。蘇、薛兩家沒有一個人敢替她開口求情。薛怡芳什么時候死在廷尉大牢里都沒人知道, 堂堂一個侯夫人的下場不過是一張破草席卷了。 不過這細枝末節的沈則并沒有告訴陳茗兒,只說是皇上賜了毒酒。 陳茗兒鼓了鼓腮幫子:“聽說長寧瘋了?” “是,也不知道是真瘋還是假瘋, ”沈則道, “人被送到行宮去了, 眼不見為凈?!?/br> 陳茗兒的噩夢醒了,長寧的美夢也醒了。 院中人頭攢動,動靜不小, 陳茗兒起身往窗邊掃了一眼, 見楊平指使著人從沈則的屋里往外頭搬東西。 “這是干什么呢?”陳茗兒指著窗外,不解道:“怎么你要搬走?” 沈則看著陳茗兒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