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厚黑日常[清]_分節閱讀_577
他只漠然轉頭回首,在血色殘陽籠罩之下,踏出宮門,像是他當年高中狀元自紫禁正門而出一樣,也像是他當年拉著顧懷袖沾滿鮮血的手掌出來一樣……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幻想著這一日。 然而真正等著達成了,又覺得掌心里什么也沒有。 張廷玉,保和殿大學士,軍機大臣,人道一聲“張相”。 他這一只手,何嘗不宰執天下? 然而就像是所有的皇帝一樣,他們到了那一張龍椅上也不過是永恒的孤獨,張廷玉回頭這樣想想,他擁有的東西似乎也不那么多。 上前去拉著顧懷袖的手,與她一道緩步而出,像是許多年站在紫禁城厚重的陰影之下回望一眼,有一種滄海桑田、斗轉星移的恍然之感。 回首,已是半世艱辛。 顧懷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他們從長安街過來,一路看著快馬馳報皇上大行的消息,每個人的臉上都透出一種難言的錯愕,緊接著又變成那種十分刻意的傷悲。 這種悲切,從顧懷袖的心里漸漸散發出來。 她拽住了張廷玉的手指,嗓音沙啞地問他:“以后呢……” 張廷玉沉默了許久,回頭來,站定,手指從她鬢邊霜白的發上撫過去,指腹間觸及了幾分冰雪顏色與冰雪溫度,讓他那已經布著皺紋的手指輕顫了一下。 將她頭上華貴的珠翠摘下,而后扔在地上,點翠牡丹銀簪花,白玉如玉錦瑟橫釵,紅珊瑚耳墜…… 一件一件,全部扔在地上。 他道:“先回家?!?/br> 事情已經與顧懷袖所知的不一樣了,不過知道或是不知道,也沒有什么區別。 她儼然昔日素面朝天模樣,鉛華褪盡,跟著張廷玉一路走回去的時候,只覺得從容鎮定,一身輕緩。 張府還是舊日模樣,可山河已換了新主。 新帝登基并沒有七年前胤禛登基時候那樣的艱難,也沒有什么人反對,因為他的登基名正言順,甚至其實也很少有人去追究皇帝的死因。 事到如今,看著總覺得凄涼。 張廷玉忙上忙下,顧懷袖卻依偎在錦被里,抱著手爐,作了好幾夜的噩夢。 這一生,何嘗不是一場噩夢? 顧懷袖照鏡子的時候,便看見美人如花而年華已老。 黎明時分天還很暗,她坐在熹微的晨光里,聽著外面或有或無的悲切的聲音,想起自己這一輩子見過的那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事,他們每個人的面貌都從眼前劃過,像是走馬燈一樣。 聞說鄂爾泰、李衛、田文鏡等人都來京城了,原本也是抵近述職的日子,倒正好趕上舊主的去日。 在看見日頭出來,照在她妝臺前的時候,顧懷袖陡然生出一種回光返照之感。 昨日夕陽已沉,今日之日可復為昨日之日? 細密的象牙梳上,沾著一根白發,顧懷袖將白發纏繞在自己的手指上,便想著年華從指間老去,一日一日。 她微微的一笑,卻覺得后半生如何,都無關緊要了。 正如她在四爺駕崩前所言,她的余生都將在懺悔之中度過。 張廷玉是否如此,誰也不清楚。 新帝是個看似和善的人,年紀輕輕,還需要大臣們輔佐,不過因其早年曾得康熙爺的喜歡,所以格外聰慧。 寶親王弘歷,如今的乾隆,甫一登基,便平凡了數樁冤案。 從戴名世到錢名世…… 新帝聲稱斷不該有文字獄之禍,且著令刑部受理由浙江總督李衛遞上的一樁陳年舊案,是為康熙初年江南大鹽商沈天甫反詩滿門抄斬一案,乃為冤案,著令給沈家平凡。但雍正爺時候處理沈恙冤案,此人罪大惡極,冤過相抵,只許給沈家亡故者重修陵墓,以示新帝恩典。 冤案平凡那一日,天氣很好,李衛宣讀了詔書,而后遣退眾人,將圣旨遞給沈取。 沈取看了,也不過是直接扔進爐火之中:“人去萬事空,當年的冤案,原本便是為帝者難容沈家勢大,說什么冠冕堂皇的誤斷,也不過是為皇帝背黑鍋……” 李衛默然無語,也并不說話,只看見年紀老邁的鐘恒坐在一旁,看著手里的賬本,鬢發斑白,目光之中透著一種難言的渾濁,仿佛無神。 沈恙出事,而他隨從之人近乎無事,鐘恒現幫沈取打理著手里的事情,也算是能頤養天年。 不敢上去拜見,李衛退走。 離開萬青會館之后,他又經過了齊云齋。 這齊云齋已經有許久了,歷經有三朝,如今竟然摘了牌子。 李衛叫人壓了轎,他停下并非因為齊云齋如何,而是因為顧懷袖穿著一身素凈的淺青色衣裳,站在齊云齋外面。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李衛仿佛看見顧懷袖身前身側還站著兩個男人,一個是隆科多,一副紈绔子弟模樣,一個是年羹堯,略帶幾分英豪之氣,似乎正在談論著什么計策,幾人笑了一聲。 而后,李衛眼前一花,這場景又消失過去。 站在齊云齋面前的,只有顧懷袖一個。 不知不覺,李衛已經走上前去,啞著嗓音喊了一聲“干娘”。 這里只有顧懷袖一個人了。 她定定看著齊云齋堂中簾后,又看看被人取下來的匾額和拆走的木柜,默然無聲。 幾個雜役有些不明白,看這婦人穿戴雖素凈,卻一望便知不是什么普通人,旁邊更有一個穿著一品官服的青年男子站在旁邊,恭恭敬敬喊干娘,真真是要嚇死個人。 哪里來的大人物? 有人小聲嘀咕:“巧姑姑以前是宮里的宮女,伺候過那個時候皇后娘娘的,約莫是以前認識的人吧?” “嗐,巧娘都死了……” 聽見這些人的議論,顧懷袖似乎終于有些回過了神。 她一抬手,李衛遞過自己手臂去,讓她搭上,便慢慢回轉身。 也不說話,顧懷袖抬頭看看天,心里卻永遠只有那一日的夕陽艷影。 曲終人散,宴席不再。 上轎,李衛看外面轎簾落下了,才給旁邊的轎夫打個手勢,讓他們先走。 新皇與上一個主子不一樣了,才一上來就廢了先皇不少的條例,倒是軍機處跟奏折制度都留了下來。不過朝堂上參劾保和殿大學士張廷玉的折子也多了起來,畢竟前朝張廷玉給雍正爺辦事,抄家滅族的事情做了不少,更有不知道多少昔日榮華富貴之人一朝衣衫襤褸,淪為階下之囚。 沒有雍正的鐵腕,新帝也只能通過這樣的法子來籠絡人心。 好在府庫的虧空早已在雍正爺在位的時候,就被填補出來,更抄了一個昔日的沈鐵算盤,國庫充盈,竟然達到這幾十年來最巔峰的狀態。 到底雍正是不是一個好皇帝,似乎只有留給歷史來判斷。 然而…… 什么又是歷史呢? 歷史,就是顧懷袖此時此刻所站的洪流,她一個人,被挾裹著浩浩湯湯地走,可實際她不過一只螻蟻。 張廷玉的日子并不怎么順當,不過作為少有的幾個三朝元老,連馬齊也去后,他便成為文臣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