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趙奕說得有些舌燥,端起手邊的杏仁茶喝了幾口,才勾著唇角笑道:“這還得多虧了新上任的廷尉監,他隨手翻閱了幾道卷宗,湊巧得知李家一筆爛賬。李謙斷腿事小,應當還救得回來,但他有功名在身,明年更是要入仕,身上絕不能有污點。那樁舊案要想翻案也容易,孰輕孰重,他自曉得?!?/br> 他沒瞞她,也沒細說,但翟似錦經他這樣一提醒,也想起了七七八八。 在她嫁給李謙的第三個年頭里,確實有人拿著陳年舊案去刑獄請求翻案,狀告李謙曾失手打死過一個醉漢。但上邊顧忌她郡主身份,就賣了李家一個面子,把這事遮掩過去。 后來她能知道這件事,還是陳熠親口對她說的。 那時她還幫李謙說好話,覺得他身材板瘦弱成那樣,怎么可能殺死一個體型多于他兩倍的醉漢。 陳熠當時已經是長寧帝手中最鋒利的奪命劍,喜怒無常,鬼神皆懼,聽著她的解釋面無表情,雙眼分外陰鷙,叫她看得心生懼怕,竟然落荒而逃。 翟似錦又問:“皇兄說的廷尉監,姓甚名誰?” 趙奕舒眉笑道:“姓陳名熠,上個月余太尉剛舉薦上來的,是個極有趣的人?!?/br> 翟似錦皺起了眉。 聽趙奕這樣說起來,那陳熠便是在這個時候做了廷尉,那他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替皇帝辦事的? 要知道這時候的廷尉,還只是個廷尉,跟上輩子那樣能隨意處殺朝廷重臣、掌握生殺予奪的大權臣比起來,仍有很大一段差距。 起碼皇帝是信他至極,才會放給他那么大的權利。 趙奕瞥了她一眼,溫和淺笑道:“本來孤是打算帶他一起來看你的,可廷尉署有急事把他叫走了,你要是也覺得有趣,改日孤替你引見?!?/br> 翟似錦袖下輕輕捏了捏指腹,面上顯露出一絲遲疑:“這、這不太好吧……” “這有什么不好的?!壁w奕哈哈笑,“此人城府頗深,善于藏拙隱忍,孤是他抓住的機遇,順勢而為提攜了他一把,不過還沒來得及討報酬。你這次闖下大禍,要是能得他的助力,李謙將來就算真的殘廢了雙腿,你也不必怕了李家?!?/br> 翟似錦和他對視著,眼底的憂慮幾乎要溢出來。 這不是她怕不怕李家的問題。 她敢對李謙下這樣重的手,就沒有怕的打算,況且她是皇帝親封的郡主,李家總不能告御狀逼著翟似錦賠給李謙一雙腿。 那樣就顯得李家太蠢了。 翟似錦這一回是栽在自己手里了,不但落人口舌,還連累皇室一起丟了臉面。 第4章 不過也沒關系,是李謙先把她名聲按在地上摩擦的,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百姓湊個熱鬧,隨口說幾句“公道話”,掀不起什么風浪。 上輩子的李謙也算是個人物,伙同大皇子逼宮謀反,她和長寧帝都死在李謙手中,簡直千刀萬剮都不為過?,F在她只放狗咬斷他雙腿,算輕的了。 轉眼到了第二日,冬至佳節,翟似錦酉時入宮,照著規矩先去了舅母蕭皇后的景陽宮請安。 景陽宮內溫暖如春,銀絲炭燒得正旺。 翟似錦邁進金碧輝煌的殿中,將肩頭沾了雪水的披風褪下來交給一旁的宮女,抬眼就瞧見坐在桌邊的蕭皇后把面前的葉子牌鋪開,喜上眉梢道:“胡了!” 自古深宮寂寞,長寧帝醉心于朝政,嬪妃少得可憐,后宮里除了蕭皇后之外,就只有貴妃張氏、以及賢妃劉氏。三位娘娘平日里打個葉子牌都湊不齊人。 往常她們會找女官秋芳來湊個數兒,但今日坐在蕭皇后身邊的卻是昨日傳旨的小太醫提過一嘴的三公主趙宜樂。 聽說趙宜樂的駙馬人選已經定好了。 翟似錦屏氣凝神,朝她們走近。 “似錦來了?!笔捇屎笮χ聪蛩?,“外面天寒地凍的,冷壞了吧,來來快來,坐下暖暖?!?/br> 翟似錦道:“似錦沒打攪到舅母的雅興吧?!?/br> 張貴妃和劉賢妃頷首回禮。 三公主趙宜樂起身甜甜地喚了她一聲:“似錦表姐?!?/br> “怎么會打攪,你難得進宮,本宮高興都還來不及?!笔捇屎笮χ?,轉頭問了女官秋芳現在的時辰,得知已經戌時初,驚道:“本宮這記性,原想著打幾把葉子牌消遣一下時間,這倒是把家宴耽擱了?!?/br> 劉賢妃騰地站起來,“那皇后娘娘咱們還是快收拾一下吧,從這兒到玉華臺可要一段時間呢?!?/br> 張貴妃不以為然:“怕什么,陛下身邊有人伺候著呢,哪年冬至家宴咱們沒遲到過,不必急著趕去伺候?!?/br> 蕭皇后聽到她這樣的胡言亂語,臉上全無不悅,甚是還被逗笑。 翟似錦對幾位娘娘這樣的相處方式習以為常,只是揣著手爐站在原處,等她們收拾。 在去玉華臺的路上,趙宜樂有意靠近翟似錦,跟她打聽道:“母后這幾日在給似錦jiejie你相看人家,不知jiejie你心中可有人選?” 相看人家? 翟似錦看了眼前方的蕭皇后,身側的兩位娘娘正在跟她說些什么,三人笑著走著,和諧得不像話。 趙奕確實說過,長寧帝把給她相看人家的任務交到了蕭皇后手里。 上輩子這個時候,她已經應下了李謙的求娶,結果在冬至家宴上被長寧帝好一番斥責,梗著脖子就是不愿退婚。 如今李謙的求娶沒成,她的婚事就要耽擱了。 “你是幫舅母打聽來了?我要是有心儀之人,何苦讓舅舅舅母為我cao勞?!钡运棋\有意避開這個話題,抬手掩在嘴邊,壓低聲音詢問趙宜樂:“對了,今夜的家宴大皇兄是不是趕不回來了?” 趙宜樂心思淺,聽她問話,就老老實實地答了:“是啊,大皇兄年初被父皇丟去戍守邊關,那邊戰亂不斷的,劉娘娘擔憂得不行,時常在父皇跟前埋怨念叨,別說冬至家宴了,就是過年他也不一定能回來?!?/br> 翟似錦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 長寧帝對三個兒子向來一視同仁,把大皇子送去戍守邊關歷練,也只是想將他培養成一帶名將,將來和四皇子一文一武輔佐太子趙奕。 只是沒想到,上輩子大皇子竟然會做出謀逆逼宮的事情。 大家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翟似錦對于這位大皇兄還算了解,他性格爽朗憨厚,對權欲并不看重。 或許,他當初可能誤解了長寧帝的意思。 長寧帝命他戍守邊關,可能被他理解成了掣肘和拋棄? 可他的生母劉賢妃在宮中安然無恙,他根本沒有后顧之憂,何苦走上造反這條路。 翟似錦這段時間都忙著想怎么報復李謙,忙著想怎么阻止大皇子將來的造反,如今走在威嚴森森的朱紅宮墻內,她才真正意識到,能使大皇子突然造反的原因才是最值得深究的。 沒有人會選擇在一個安樂無虞的時候,突然豁出性命去弒父謀逆,那樣奪來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順,還會背負天下人的謾罵。 這中間一定有什么事情被她忽略了。 但現在她想不起來,因為身旁趙宜樂嘰嘰喳喳像只麻雀似的,吵得她腦海里的思緒亂成了一鍋粥。 “……唉,我還是羨慕表姐你,我每日困在宮中,哪里都去不得,就連母后給我挑選的駙馬我也一眼沒見過,連他生得圓的扁的都不知道?!?/br> 翟似錦一開始怕她把話題繞到自己身上,免得小姑娘好奇心重,把李謙昨天被狗咬斷腿的事情拿出來說。 卻沒想到,趙宜樂套話的目的不是她,而是那位素未謀面的未來駙馬。 于是她揉了揉趙宜樂的腦袋,給她了一顆定心丸,“去年我隨舅舅去大佛寺為百姓祈福的時候,晉陽侯剛好回京來,我曾見過他一回,生得一表人才,風流又有趣,與你甚是相配?!?/br> 趙宜樂愣愣地問:“真的假的?” 翟似錦道:“當然是真的,我從不騙人?!?/br> 她說的當然是真的。 趙宜樂和晉陽侯張承宣雖然有點盲婚啞嫁的意思,但趙宜樂上輩子嫁過去,兩人琴瑟和鳴了一輩子,張承宣疼她入骨,從未叫她受過半點委屈。 這樣好的姻緣,打著燈籠恐怕都找不到。 趙宜樂看著表姐溫婉淺笑的雙眼,確實覺得不像騙她的。 眾人陸續到達玉華臺。 宴會四角的大紅宮燈紅彤彤的,小小的家宴布置得異常溫馨,除了大皇子遠在邊關趕不回來,已出嫁的二公主也帶著丈夫兒子進宮來了,其余還有一位皇子和一位小公主。 翟似錦的座位安置在趙宜樂身邊,對面就是趙奕,兩人落座時,趙奕還朝她眨了眨眼。 長寧帝對她們集體遲到的舉動略表不滿,卻叫蕭皇后三言兩語就糊弄了過去。 眾人歡聚一堂,飲酒吃菜,好似尋常一家人其樂融融。 趙宜樂生性活潑,拉著翟似錦開始絮叨了許多話,從京城中關于晉陽侯的傳言,終于聊到了昨日翟似錦關門放狗的英勇事跡。 翟似錦見狀實在避無可避,哭笑不得地回道:“這有什么可高興的,你覺得好玩,我可是闖了大禍了,昨日太子皇兄還特意去我府上,把我好一通說教?!?/br> 趙宜樂雙手捧著下巴,誘哄地笑:“我知道表姐不喜歡那樣的瘦弱公子,你做得沒錯,只是你有沒有考慮找個人陪著你?往后要是再有那種不長眼的人撞上來,就有人幫你出氣了!” “找個人陪著我?” 這回換翟似錦怔住了。 趙宜樂點頭笑道:“對啊,表姐你看看我行嗎?我出宮搬到你的郡主府去住,幫你看著那些不長眼的人,保管來一個趕走一個,絕不讓他們打擾到表姐的清凈?!?/br> 翟似錦一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伸筷子給她夾了菜,勸道:“算了吧,舅母平日里將你看得比眼珠子還重要,哪能讓你在這待嫁的時候出宮亂跑,等你嫁到晉陽侯府去了,到時候你想在我府上住多久都行?!?/br> 趙宜樂鼓了鼓臉,捧著飯碗似乎還有什么話要說。 翟似錦低頭繼續吃菜,味同爵蠟,吃了幾口就停下了筷子,無聊地偷偷打量宴會上的這些熟面孔。 長寧帝此時身體還算硬朗,眉宇間透露出一股凜然威嚴,但并不嚴肅,跟兒女們無話不談,儼然的慈父形象。 眾人吃飽喝足后,有宮人上前來收掉碗筷,換上解膩的清茶和點心。 長寧帝忽然轉頭看了眼被趙宜樂揪住衣角的翟似錦,喚了聲:“似錦?!?/br> 翟似錦望向長寧帝。 上輩子皇帝舅舅待她極好,即便毒藥是她喂的,他也不惱,臨死前想的都是讓她逃。 那種窒息痛意蔓延全身,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長卷的眼睫顫巍巍地將眼中情緒掩下,嘴角輕揚地喊了聲:“舅舅?!?/br> 長寧帝笑問:“你許久不曾進宮,一場風寒病了半月,如今可好些了?” 翟似錦杏眸里漾起笑意:“多謝舅舅關懷,似錦每日按時喝藥,現在已經好得差不多了?!?/br> 長寧帝點頭:“那便好,你養好身子要緊,旁的事情一律不必理會,府中若是缺什么差什么,盡管開口,朕讓皇后給你安排?!?/br> 翟似錦知道皇帝舅舅向來對自己有求必應,但重生了一回,這種被寵溺的感覺還是讓她忍不住指尖一顫,心里莫名有些發酸。 誠如趙奕所說,李謙的事情可大可小,大到他身為太子也不便隨意插手,免得惹得百姓對皇室不滿。 但是長寧帝不管那些,他只想對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