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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最初的誕生者又回到人類中間,僅存的左眼向著大地哭泣?!?/br> 汪洋之聲如回旋的歌,他從夢中之夢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片寂寥的海岸。 他起身,望向意欲沉淪的紅日,大海暗紅如酒。星斗懸掛在天垂卻毫不閃爍,如靜止的貼畫。身后是黃沙滿布的荒草地,突兀的巉巖與矮丘。 他覺得這一切都有種不對勁的東西,安靜得過于虛幻,因為除了浪濤與曠野的風,再沒有別的聲響。既沒有鷗鳥的鳴叫,也無半縷人煙。這像是一個過于純然的世界,古老到能夠記憶的萬物還未降生。 沿海岸往南走,他兩手空空,衣兜里也別無長物,最重要的是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 他仍能夠記住一個名字,只不過那不屬于他。他猜想這幾個音節的組合非常重要,便反復默念了幾次,確保自己不會遺漏。 闃靜而漫長的海岸線,只有一個渺小的身影在緩慢地移動。 落日不曾下沉,星辰亦不上升,這仿佛是一個凝固在透明膠質中的黃昏。天地間徒然地放散著光,黑夜被永久地懸置,而將逝的白晝則動彈不得。 唯有風與海洋,仍享有無盡的變幻。 他向著一座懸崖上行,崖頂似立著一個人,亦或是一座高塔。當他終于登上崖頂,才發現那青年早已等待著他。 青年與他有著相同的面孔,金發,卻是一雙翠綠色的眼瞳。他本能地知曉,這個人只是借助他的形體來顯現,除了這雙祖母綠般的眼睛,其他皆是幻象。 翠眼的青年饒有興致般端詳著他,露出一個意味不清的微笑。這種笑容是極難把握的,它會讓觀者在瞬間產生自己被微笑者深切地理解的錯覺,但即刻又將陷入一種無名的困惑。因為你不能確定當他這樣笑看著你時,是否將你視為與走獸飛禽都不同的“人”,還是說他也會將這欣喜毫無分別地投向螻蟻或者死亡本身。 在這無法確定情感的目光中,他失去了語言。不過他明白,要與這翠眼的青年溝通,根本不需要人類所約定的發音及其起所指的意義。 翠眼的青年捧起他的右手,仿佛是輕柔地捧著一把鹽。很奇怪,當被那手觸碰,他是沒有感覺的,既不冰涼也不溫熱。 翠眼的青年幫他褪下右手那枚尖晶石銀戒,重新將它戴在他的左手食指。他不明白這其中有何意味,將詢問的目光投向翠眼的青年。 可是青年仍然只是微笑,爾后緩慢地舉起右臂指向天空。 他仰頭,認知中的天空竟已不再,目所能及——皆是倒懸的海洋!灰楚的海面無限延展,那些絮狀的白色螺旋不知是風暴或是洋流,天空似乎被壓縮為僅僅是介于兩片海的鏡像之間。他猛然記起,自己曾在另一個夢中見過這景象,而且見過“那個人”……他的胸膛之中,仍保有那個人的名字。 因此他對翠眼的青年開了口,說出那個人的名。 青年笑著闔上雙眼。 遠遠地,他看到一個小小的黑點自倒懸之海的邊界飛來,像海鷗。那黑點漸漸地擴大,仍是飛鳥的形狀,只是它在閃光,反射著來自下界之海的夕陽的光芒,如一粒純正的紅寶石。而那紅色的反光亦遠遠地投在倒懸之海的銀濤上??墒撬粩嗟貪q大,以至于后來大得瘆人,就算它離懸崖還有很遠的距離,那峰巒般的身軀也已經將其后的落日徹底遮擋。 他看到了,真真切切地在夢中看到了。 那是龍,一條活生生的紅龍。 金屬刃般的巨翼,有如海鹽的兩個體系。長如街道的尾巴,傳說中足以使得湖水凍結。那龍是聽從翠眼青年的呼喚而來,它的身軀足足有山崖的大半高,因此只能四爪攀附于崖壁之上,使得上身能夠露出。 明知是在夢中,見到這遮天蔽日的幻想中的生靈時,他還是激動得無法言喻。紅龍的投下的巨大影子,幾乎延及山腰,當它偶爾鼓動膜翼,山林便像被風吹偃的野草。那龍沒有吐息或是吼叫,但他已經感覺到了,龍炎在他的血液中熾熱。面臨這近乎恐怖的力量,他甚至把恐懼都遺忘了,唯一的想法便是目不轉睛地去注視,去崇敬。 紅龍彎下長頸,以腦袋親近翠眼的青年,像親密的伙伴一般。 龍的右眼是瞎的,只有一道疤痕,無法睜開。 翠眼的青年斂起笑顏,神色嚴肅地轉過頭去,然后又重新恢復了微笑,走向他。青年在他耳邊低語,將他的名字告知。 那龍忽然發出通天徹地的吼叫,怒而振翼,飛向倒懸之海。 “等等!” 得知了自己的名字,他便醒了。 尼爾猛地向上伸手,卻抓了個空。他劇烈地喘息,一碗沁涼的水被遞到唇邊,他就發狂地喝。嘴里藥汁的苦味被沖淡,尼爾嗆得咳嗽了好一會兒。 他發現自己是躺在狄恩里安人的帳篷里,眾人已經散去,只有老婦人、羅格和首領陪伴在他身邊。 “我、我睡了多久?”尼爾慌忙地起身。 “兩碗酒的時間?!崩蠇D人說。 羅格補充道:“可能有二十分鐘吧?!?/br> 尼爾稍微安心,他抬手撐住前額,卻發現那枚尖晶石戒指已經被戴在了左手食指,之前明明是戴在右手的。尼爾不由地觸碰那銀戒,同時意外地發現左臂的疼痛現在已大大地舒緩,他卷起袖子,手臂內側鏈咒的灼痕也明顯淡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