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他掃得很認真,地上有黏住的灰塵, 還蹲下來細細地清潔。幾個年輕人在遠處喁喁私語,傳來了“男旦”,“不男不女”之類的詞, 可他恍若未聞。 一張桌子,兩張桌子,三張桌子……到了榮泠春被抄家,分配大西北時,盛慕槐已經準備好了。 明天就是《男旦》的最后一幕場景——批斗大會。這場拍完,整部電影就殺青了。 盛慕槐心里好像被什么掏空了似的,明天,榮泠春就要走完他絢爛又短暫的一生了。 她能替他跳下去,卻救不了他。 爺爺啊,如果當年站在桌子邊緣的是爺爺,她又怎么能阻止呢?一想到這她就受不了,這些天在片場看榮泠春受苦積壓的情緒大爆發,頭埋在被子里,眼淚嘩嘩的流。 哭了一陣,剛好些,門就被敲響了。她趕緊把眼淚擦干,清了清嗓子說:“我來了?!?nbsp;可聲音還是帶些哽咽。 打開門,竟然是爺爺。 盛春看孫女眼睛紅紅的,心里也明白是為了戲,沒點破,找了張椅子坐下。 “爺爺,您怎么來啦?” 盛慕槐摸了摸鼻子,擠出一個笑。 “槐槐,明天我想和你一起去片場?!?nbsp;盛春說。 “您要去片場?” 盛慕槐吃驚地問,她很猶豫,“可是,明天是大結局,榮泠春要受很多苦,還要跳……” “他要跳,你也要跳啊。我去陪著你。還有,跟榮泠春做個告別,畢竟我也當過他的替身?!?nbsp;盛春說。 “可是爺爺,你看到不會難過嗎?” 盛慕槐問。 “不,我會慶幸和欣慰?!?nbsp;盛春說。慶幸我挺過去了,欣慰我有你這樣的接班人。 盛春決定的事,盛慕槐是改變不了的。 第二天,盛家爺孫倆一起出門了。盛慕槐穿著很樸素的練功白體恤和黑褲子,盛春則穿了一件熨得齊整的短袖白襯衫,戴一塊海鷗牌手表,手里還拿著一把李韻笙畫的水墨梅花折扇。 盛慕槐說:“爺爺您今天穿得可真利落?!?/br> “不能給我孫女丟人呀?!?nbsp;盛春笑。 凌勝樓開了一輛面包車,在巷子口等他們。 “咱們今天也有專車接送了,我這是沾了盛老板的光呀?!?nbsp;盛春看出盛慕槐心情有些低落,逗她開心。 盛慕槐笑笑:“咱們這可有兩個姓盛的,爺爺您是夸自己呢?!?/br> “不,今天是老盛老板沾了小盛老板的光?!?nbsp;爺爺旋轉扇子,用扇柄敲敲盛慕槐的胳膊。 到了片場,這是個能容納六七百人的大禮堂,底下已經被烏泱泱地群演坐滿了。 胡子陽看到盛春也在,倒是喜出望外,連忙過來說:“盛老先生,您今天也來了?” “我來看看我孫女和小池的表演,也要恭喜胡導演,今天就能順利完成整部電影的拍攝了?!?/br> “還不能松懈呀,今天是最重頭的戲?!?nbsp;導演感嘆,他胡子拉碴,眼底青黑,已經好幾天沒睡好覺了。 盛慕槐去了化妝間。 池世秋已經等在那兒了,身前桌上擺著推子和剪刀。 看到盛慕槐,他拿起一把都生銹了的剪刀說:“小慕槐,現在后悔還來得及?!?/br> 盛慕槐搖頭,問:“誰先來?” “我先吧,你隨便剃,越粗獷越好,我一會兒按照我的發型來幫你剪?!?/br> “好的。 ” 盛慕槐讓池世秋在鏡子前坐下。 他為了演好被關押在牛棚里的榮泠春,已經很久沒有修理過頭發,細軟的黑發遮住了耳朵。 盛慕槐拿起剪刀,在他腦袋上先胡亂剪了一通,然后用推子把他左半邊頭發統統推掉。這發型叫做“陰陽頭”,是在特殊時期侮辱人的一種方式。 好好一個清俊公子,立刻變得面目怪異起來。 為了練功方便,盛慕槐的頭發并不長,垂下來剛剛到肩膀。她坐到椅子上,故意一揮手,用一種大義凜然的語氣說:“剃吧朋友,千萬不要因為我是一朵嬌花就憐惜我?!?/br> 這臺詞出自去年上映的《唐伯虎點秋香》,很經典。 池世秋笑了。然后又道:“咱們要在當年也是難友了?!?/br> 他修長的手指撈起盛慕槐的長發,絲毫沒有留情的一剪刀下去,然后三下五除二,青絲落了一地。 盛慕槐有點心疼。不過隨著腦袋上的造型越來越奇葩,她也就隨它去了。 池世秋仔細把盛慕槐右半邊發型修剪的和自己一致,又把盛慕槐左半邊腦袋的頭發全剃光,鏡子里出現了兩個滑稽的家伙。 盛慕槐摸摸自己一半的光頭說:“還真像小丑啊?!?/br> “可不就是小丑么?” 池世秋輕聲而語帶嘲諷的說。 接下來他還要化特殊的傷痕妝,盛慕槐因為只是蹺替和跳下那幾秒的替身,并不用拍臉,也就不用化妝。 她去踩蹺,掛上寫著“榮泠春”大名和“反革命份子”的牌子,在身上套了四五件不成套的戲服,剪得亂七八糟的一側頭發里還被插入了一只偏鳳。 戲曲界講究“寧穿破,不穿錯”,她現在可算是“大錯特錯”了。 她一出來,滑稽的樣子讓好幾個工作人員笑出了聲,爺爺過來拉住盛慕槐的手,把她護在了自己身后。 胡子陽怒喝道:“笑什么笑,這是好笑的事情么?!還不干自己的事情去?” 工作人員立刻不敢做聲,各自離開了。 爺爺說:“槐槐,你跟我先坐在這里吧?!?/br> 凌勝樓本來在臺上檢查那三張桌子的擺放,聽見哄笑聲才從桌子上跳下來,走過來。 “大師兄,我這樣很丑吧?” 盛慕槐問。這一刻她是把自己當榮泠春,而把大師兄當吳泠聲問的。 “不,丑的不是你,是那些逼你變成這樣的人?!?nbsp;凌勝樓的回答也很吳泠聲。 他甚至都沒多在意盛慕槐變成了什么樣,只是說:“道具我都檢查過了,很安全,墊子也墊好了,你跳得時候自己多小心?!?/br> “我知道的?!?nbsp;盛慕槐說。 胡子陽又過來了,猶豫了幾秒,對盛春說:“盛老先生,我能不能麻煩您一件事兒?” “什么事兒?” 盛春問。 “等會您能替榮泠春唱最后那段詞嗎?我想只有您能唱出那個味道?!?/br> 盛春沉默了,折扇抵住了下巴。 “結尾的唱如果不夠力量,整部影片都頭重腳輕了?!?nbsp;胡子陽懇切地說:“這幾天我一直在煩惱最后這段,簡直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再加強,直到您出現。本來我是不敢打擾您的,可是您竟然來了。如果您答應,只管唱自己想唱的,劇本里的詞兒、動作都不重要?!?/br> 見導演說到這個份上,盛春最終點頭了,畢竟來這么一遭,留下點什么也挺好。 “但我有個小要求,讓我孫女先按劇本最后這一節走一遍,我和她的動作配合來唱。我們有默契,這樣聲音會更有感情?!?/br> “好,沒問題!” 胡子陽激動地說。 盛春又對盛慕槐說:“咱們唱《女兒心》那段流水。最后不要臥魚,直接跳?!?/br> 盛慕槐點頭表示知道了。 胡子陽用對講機把要求傳達給了各部門,又說:“好了好了,先拍最后的片段,替身先上,各部門準備好——” 池世秋已經化好妝,站在盛春的旁邊看盛慕槐的表演。 扮演榮泠春的盛慕槐被兩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扭住,跪倒在了臺上。 那些坐在小板凳上的幾百個群眾奮力疾呼:“打倒他!打倒他!” 他們群情激憤,聲音震耳欲聾,在禮堂里產生了一波波擴大的回響。 盛春有些恍惚,仿佛能聽到耳邊有人在喊: “妖魔鬼怪,不男不女,不要臉!” “打倒宣傳大毒草的反革命份子!” “把他的臉蛋劃破,看他還能再出演牛鬼蛇神,迷惑革命群眾嗎?” “劃破他的臉!” “對,劃破他的臉!” 他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 禮堂里,一個拿著喇叭的人在對著臺下的群眾講話,最后得出結論:像榮泠春這樣的大右派,壞分子,一定要接受革命的考驗。 他必須從三張半桌子上跳下來,以證明他不是一塊又臭又硬的茅坑里的石頭,還有他和過去劃清界限的決心。 那兩個壓著榮泠春上臺和跪下的人,又朝他走去。 按照劇本里寫的,榮泠春撐住地,掙扎著想要自己站起來。 可那兩個人根本不等榮泠春,扯著他的衣領,推搡著他,幾乎是拎著他來到三張桌子前,才終于放開了手。 榮泠春看著那三張高桌,露出了凄然一笑。起碼,總算,他最后能夠自由地行動一回了。 “爬,快爬!” 臺下的人群又喊起來,許多都是看熱鬧的,他們喜歡這種京城名旦在他們面前丟丑,不得不爬桌子的戲碼。真是比一出戲還精彩。 榮泠春早受了毒打,又被逼著踩蹺,因此爬的動作十分緩慢,引起了主持的不滿。 他對著大喇叭喊:“榮泠春!你不要以為你可以用拖延來逃脫正義的審判!” 榮泠春在種種噪聲里,保持著自己的頻率,慢慢爬上了高臺。 胡子陽結束一條,把錄音器材擺到盛春身邊,盛春沖他點點頭。 榮泠春狼狽地爬到了高臺上,站直身體,理了理最外層戲服的袖子,往下看去。 底下和他當年唱戲時一樣,都是觀眾,只不過這些觀眾的眼睛里沒有欣賞,全是興奮,蒙昧和惡意。 辛韻春微闔雙目,把自己變成了榮泠春。榮泠春在最后的時刻,一定會想象著自己站在舞臺上,那些嘈雜聲不過是歡呼。 這是多么好的一出戲啊。 他開口,嗓音雖然甜潤,卻也帶著一絲沙啞和疲憊:“月里嫦娥自嬋娟,冷冷清清碧云天,翠袖生寒誰是伴?天下的人情總一般!” 盛慕槐為這唱配著動作,腳下木蹺輕移,輕輕和著爺爺的聲音。 雖然穿著滑稽的衣服,剃著滑稽的頭發,雖然臺下都是恨不得他趕緊死的人,榮泠春卻沒有一絲一毫地懈怠。 他極認真地唱著、舞著,兩手呈蘭花指輕輕交于胸前,仿佛真是月里嫦娥,人戲不分。 辛韻春一邊唱著,也一邊做著榮泠春該做的身段。 “他竟然還敢唱戲,他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