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李韻笙本來跟在盛慕槐的后面,聽到這話又停下了腳步。 盛慕槐回過頭輕聲說:“師伯,您先在外面等等吧。我先看看爺爺,等他睡醒了,慢慢跟他說?!?/br> 李韻笙點頭。 她走進房間,看到爺爺躺在一張窄小的床上,鼻子上還插著吸氧管。 他的身體被白色的被子包裹著,單薄的幾乎沒有起伏。什么時候爺爺已經這么瘦弱了? 剛剛穿越的時候,爺爺的身姿還很挺拔,即使破了相,人也求個干凈清爽,從來都打扮得體體面面。 她走過去,輕輕握住了爺爺枯瘦修長的手。 盛春的眼睛動了幾下,睜開了。 第74章 爺爺還很虛弱, 意識不是很清楚。 盛慕槐兩只手都握住他的手,在他身前輕聲喚:“爺爺?!?/br> 盛春看向了她,眼神先是如嬰孩般的一片迷茫, 慢慢慢慢地才聚攏了些,將她認了出來。 “槐……槐?!?nbsp;他艱難地從口中吐出兩個字, 一半邊的臉和身體不能動彈。 盛慕槐心中酸脹,強忍住淚, 安慰他道:“爺爺, 槐槐回來看你了, 你很快就會沒事的?!?/br> 盛春嘴唇顫抖著,費力地往上揚了揚。 他張嘴說了些什么,盛慕槐聽不清,把耳朵湊在他身邊,才聽到他說:“我好難受……” 盛慕槐的眼淚唰就下來了。 “沒事的,很快就會沒事的,爺爺你還要聽槐槐唱戲呢?!?nbsp;盛慕槐反復說。 “戲——” 爺爺口齒不清地呢喃,半閉雙目, 似乎意識又陷入了混沌。 盛慕槐于是蹲在他床邊,小聲給他唱: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哇,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 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 辛老板扮的楊貴妃模樣猶在眼前, 唱著唱著,她的音調變成了從來沒有過的荒腔走板。她看見爺爺的眼角流下一行淚來,他用虛弱地聲音合道: “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盅?!?nbsp;不是小嗓,完全是虛弱的本音了。 盛慕槐把頭埋在爺爺的手臂旁,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爺爺又睡著了。 很快,醫生就過來告訴他們,病人還在急性期,需要靜養,家屬今天最好不要再探望,等第二天白天再來。 李韻笙一直在門外守候,沒能見辛韻春一面。 可為了不打擾爺爺的恢復,他們還是離開了醫院。李韻笙和盛慕槐就住在離醫院只有一街之隔的賓館,方便有什么事隨時照應,于學鵬家里還有一大攤子事,只能先回家,說好明天再過來。 那天晚上,盛慕槐又把她知道的爺爺這些年的遭遇都告訴了李韻笙。 他向來十分有精氣神,走在路上都能看出是唱武生的,可現在脊背卻像是被什么東西抽空了,頹然地坐在那里。 但很快,他恢復了原狀,說:“慕槐,我會打電話把評委的活兒給辭了,這些天好好照顧他。這里的條件畢竟還是有限,我想等韻春身體狀況穩定了,帶他去首都接受進一步治療?!?/br> 盛慕槐當然沒有意見,首都的醫療條件是地方省會比不了的。不管怎么樣,必須讓爺爺接受最好的治療。 第二天,于學鵬和李雪梅一起來了,李雪梅手上還拿著一個保溫桶。 一看到她,李雪梅眼睛立刻紅了,把她拉到懷里說:“苦了你這孩子了,這么關鍵的時候還要回來?!?/br> “梅姨,別這樣說?!?nbsp;盛慕槐聽得鼻尖一酸。 “嗯,咱們不說這些。我給盛老師熬了粥,醫生說今天可以開始吃流食了。要不你去喂他吧?記住別多搬動,讓他的頭側過來,慢慢吃?!?/br> 盛慕槐接過保溫桶,看了李韻笙一眼,他說:“我和你一起進去,在旁邊看著,不叫他看見我。你看這樣好嗎?” 盛慕槐的心里越發酸,點點頭,拿著保溫桶和勺子碗進了病房。 爺爺還不是很清醒,腦袋側向一邊,連臉上泛紅的疤痕都沒有了血色。 她走過去,蹲在他身邊,給爺爺喂粥。 一勺粥送進他嘴里,他盡力地咽下去,可嘴角不聽使喚,總又漏出來一些。盛慕槐很耐心,每喂一口都用紙巾給他擦干凈嘴角,吃了不多以后,盛春又閉上了眼睛。 李韻笙一直靜靜地在一旁看著,腳下似乎墜了千斤。 他幾乎不敢認,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就是曾經風華絕代的辛韻春。 在他有關韻春的回憶里,最早、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們坐科時那條長長的隊伍。他們排著隊去太平園唱戲。 自己走在韻春的后頭,月白竹布衫包裹著他削瘦的身體,四月枝頭的芳菲讓他臉上也散發著霞光。 他發覺自己在看他,便朝他微微一笑,眼睛映出了杏花的倒影。 那時候李韻笙還有爭強好勝之心,卻一下明白了為什么師弟能獲得那么多人的喜愛,成為鼎成豐最紅的童伶。 那是因為他天生就有一段風流。 后來他們總是一起搭戲,那條通向太平園戲樓的路,往后還并肩走過成百上千次。 終于他們倆一起紅了,一同唱遍了北平,天津,上海,不知讓多少人沉迷在韻春的舞臺風采里。 可為什么,如今躺在床上形銷骨立的人是他? 他艱難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辛韻春的身邊,在他看不見的那一側。 盛春睡的很不安穩,手和腳時不時動彈一下。他輕聲道:“師兄……” “我在呢?!?nbsp;李韻笙說。 沒過多久,他的眉頭緊皺,似乎做了什么噩夢似的,身體突然抽搐起來。 盛慕槐和李韻笙都被這突發情況嚇到了,一人一邊按住盛春的身體,盛慕槐大聲喊護士過來。 護士急匆匆地趕到,檢查后說,這是腦溢血后的正?,F象,病人情況不是很嚴重,家屬幫忙固定住四肢就行,如果不放心,也可以給病人上約束帶。 “不,別綁住他?!?nbsp;李韻笙立刻說。剛才在按住師弟的時候,他才發現韻春輕得像一片隨時能飄走的羽毛。 他已經辛苦一生,不要再綁住他了。 護士走了,兩人一時都無言。 等盛春再次清醒過來,已經過了兩個小時。 這次他的意識最為清醒,見到盛慕槐,眼睛里立刻有了著急的神色。 “比賽……” 他說。 盛慕槐搖搖頭:“我在這里陪您,哪都不去?!?/br> “不行?!?nbsp;盛春卻很堅定,那雙大眼睛就這樣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看得盛慕槐心中的情緒一陣翻涌。 他微微抬起唯一能動的那只手,盛慕槐立刻握住,聽見爺爺用虛弱的氣音問:“你的戒指呢?” 盛慕槐便把放在隨身小包里的紅寶石戒指拿出來。 盛春接過那戒指,想替盛慕槐戴上??伤麑嵲跊]有力氣,手顫抖地對不準,盛慕槐只能自己將食指伸了進去。 “對不起……” 爺爺抱歉地說,盛慕槐噙著淚拼命搖頭。 他繼續往下講:“我看不了這出戲啦。如果我走了,起碼,起碼讓他們都看到,我孫女演的辛派《貴妃醉酒》。到時候,我死也瞑目了?!?/br> 盛慕槐終于再也繃不住了,她快步走出病房,蹲在走廊盡頭,把頭埋進手臂里放聲大哭。 槐槐呀…… 盛春又感到邊上有人,他心有所感,費力地轉動腦袋,想看清另一邊究竟是誰。 那人轉身要走,盛春心中一動,急促地叫道:“別走!” 那人怕他激動,停下來了,盛春輕聲問:“師兄,是你嗎?” 李韻笙的眼眶竟一下濕潤了,他終于回轉,坐在他身邊說:“是我?!?/br> 盛春像想到了什么,拼命扭過頭去,用手遮臉??衫铐嶓习醋×怂氖?,把手放回被子下:“別亂動,好好將養?!?/br> 四十多年了,他們終于再次正式相見。 “我會死嗎?” 盛春閉著眼睛輕聲問。 “別亂想?!?/br> 盛春自嘲地拉扯了下嘴角。這樣活著,比死了還痛苦。 輕歌曼舞,一顧傾城的辛韻春沒有了,只剩下一個殘破的皮囊茍活在這人世間。 他這兩天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一時還是家里受寵的小少爺,一時踩著蹺在科班里苦練。他夢見了和師兄最輝煌美好的時候,也夢見了失去舞臺后,在牛棚和監獄里的遭遇。 他們劃破了他的臉,踩碎了他的膝蓋,打斷了他的脊梁。多少年來,他再也不敢聽一句戲,想一句詞。他無數次想結束自己螻蟻般的性命。直到槐槐的出現救了他的命。 他黑白的生命從此又有了戲曲的色彩,可是他太貪心了,竟然還想著上臺。 或許是老天爺的懲罰吧,才讓他變成了現在這幅模樣。 “如果我死了,幫我照顧好槐槐,好么?師兄?!?nbsp;盛春費力地說。 “不準亂說。我還要把你接到首都去享福哪,同科的那些老伙計都想你呢。你知道嗎,我在萬順胡同三十四號的宅子還在,你當年不是很喜歡那個宅子嗎?我特意留了一個房間給你,這是我答應你的……” 李韻笙說。 盛春閉目不答。他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師兄,幫我勸槐槐回去,讓她一定要去參加決賽,求求你?!?/br> *** 李韻笙在走廊盡頭找到盛慕槐,她蹲在那里,已經抹干了眼淚,盯著手上的紅寶石戒指發呆。 “槐槐?!?nbsp;李韻笙叫她。 “爺爺怎么樣了?” 盛慕槐立刻站起來。 “我怕他看到我太激動,又叫了醫生來檢查,目前一切都好,情況已經穩定了?!?nbsp;李韻笙說。 “那就好?!?nbsp;盛慕槐不知怎么又流淚了。她自暴自棄地狠狠用衣袖擦掉眼淚。 李韻笙說:“你快回首都吧,明天就是新秀賽決賽了。你不是要唱辛派的《貴妃醉酒》嗎?電視臺有錄像,等你爺爺康復就能看到了?!?/br> 盛慕槐在這不算漫長的時間里,已經做好了決定。如果爺爺的身體狀況允許,她會回去完成這次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