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這里面擺放著大大小小的玻璃匣子、玻璃罩子,里面有被懸掛在檀木架子上的精良戲裝,也有珍貴的點翠頭面、各式首飾、鑲嵌了寶石的寶劍、做工精良的靠旗等等。簡直就像一個戲曲博物館。 邱博洮介紹,這都是他幾十年來從各地陸續收集來的京劇名家的物件,有重要的堂會戲也會借給演員穿戴,但他從未把辛韻春的東西出借過。 “他們不懂辛派,就不配穿韻春的衣服?!?nbsp;邱博洮的話有腦殘粉那味兒了。 他一一介紹自己收集的辛韻春的東西:“這是辛韻春在上海演《小上墳》時戴過的頭面,那場戲可在上海引起了轟動。這是他給我父親演堂會時用的折扇,那是《貴妃醉酒》……” 他帶盛慕槐走到最正中那件白色的戲服前:“這就是他在這座公館里演《紅梅閣》時穿得衣服?!?/br> 盛慕槐認真看,這件戲服由雪白柔順的名貴面料制成,衣擺和進口白紗上點綴著米粒大小的珍珠,幾十年來顏色也未發黃,似乎還閃爍著昨日的光輝。 她想象著辛老板穿著這件戲服在舞臺上的模樣,竟不自覺起了雞皮疙瘩。 邱博洮吩咐仆人:“把這個玻璃櫥打開,給我把這件衣服取出來?!?/br> 第64章 那件柔軟而名貴的戲服被從玻璃罩里取了出來。 沒有玻璃的阻擋, 戲服的美更直接地呈現在面前。 它由上襖下裙以及一件白紗制成的半透明披風組成。珍珠潤澤的光和潔白的裙擺從女仆的雙臂上流淌下來,呈現著歲月也無法帶走的優雅。 辛老板的一套頭面也被取出,放在托盤上, 由另一個仆歐端著。 “阿雯你帶盛小姐去化妝室上妝穿衣。半小時后我就要看戲?!?nbsp;邱博洮吩咐。 捧著那套戲服的女仆應了一聲,對盛慕槐說:“盛小姐, 請跟我來?!?/br> 一個女仆捧著戲服走在她前面,一個女仆捧著頭面跟在她后面, 兩人腳步極輕, 幾乎沒有一絲聲響。 夕陽斜掛在海面上, 余暉將樹影扭曲,胡亂涂在昏黃的白墻上。 高大的戲臺在不遠處,十幾盞燈籠掛在戲臺前面,紅色的穗子隨風飄蕩,而她等下就要在臺上扮演一個女鬼。 盛慕槐不禁懷疑自己走進了一個怪異而荒誕的夢,又或者她穿越回幾十年前,成為了舊時光里的辛韻春。 這樣想想,好像也沒什么可怕的了。她腳下走過的路爺爺都曾經走過, 她每一步仿佛都踩在了爺爺的腳步之上,這種感覺讓她心安。 化妝室很現代,白熾燈極亮,把花園里詭異的氛圍驅散了。捧頭面的女仆離開了, 只留下阿雯幫忙。 一個看上去已經上了年紀的化妝師負責給盛慕槐化妝,他盯著盛慕槐的臉看得仔細,然后微微點頭, 讓她坐下。 底彩,底紅,定妝粉。老化妝師的手細膩而柔軟,一層一層的拍打,她的臉逐漸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的模樣。 “麥永修老師是香港最著名的粵劇化妝師,幾十年來替不知多少名角化過妝?!?nbsp;阿雯把衣服掛起,見化妝師已經在勒頭,便將辛老板的頭面放在麥永修觸手可及的地方。 麥永修拿起那些銀光閃閃的首飾,一件件插在盛慕槐的假發里,先是泡子,再是泡條,然后是鑲嵌了藍寶石的水鉆蝴蝶。盛慕槐覺得頭上沉甸甸的,那些曾經屬于辛老板的頭面仿佛賦予了她另外一個靈魂。 “起來吧,換衣服?!?nbsp;麥永修言簡意賅。阿雯將辛韻春當年穿的戲服從墻上取下,十分仔細地替她穿好,蹲下把衣擺和白紗擺在它們該在的位置。 可這一穿竟發現了問題,辛老板很高,即使盛慕槐踩了蹺這衣服也長了一截,白紗披風委墜于地。 麥永修皺起眉頭:“衣服拖地了可不行,會摔倒的?!?/br> 阿雯也發愁起來:“是啊,這是老爺最愛護的一套衣服,如果破損了,我們誰都承擔不起這個責任?!?nbsp;因為害怕把衣服弄破,她也不敢用別針去別。 盛慕槐將理了理垂在胸口的鬼發,說:“沒事,我不會摔倒的?!?/br> 阿雯不信:“盛小姐,你是不知道老爺發脾氣的樣子,嚇,太可怕了?!?/br> “相信我,我比他更不希望這套衣服受損?!?nbsp;盛慕槐沖阿雯柔和的笑笑,又說:“穿這件衣服也是邱爺的心愿,我們不能違背?!?/br> “也是啊……” 阿雯愁眉苦臉地反復叮囑:“盛小姐你在臺上一定要仔細,要小心?!?/br> “我會的?!?nbsp;盛慕槐認認真真地說。 仆人把八仙桌搬到了花園內,擺上晚宴,邱博洮和他的情婦風四姨一邊喝茶一邊閑聊。 戲臺掛著的燈籠早已點燃,兩側還有做成八角宮燈式樣的電燈,這讓小舞臺燈火通明。被邱博洮召來的樂隊早等在臺側,準備為這位早年的地下皇帝獻上一臺精彩的演出。 “盛小姐已經準備好了?!?nbsp;有人躬著身子在邱博洮耳邊說。 “那就開始吧?!?nbsp;邱博洮飲一口茶說。 風四姨百無聊賴地拈了一顆豆子放進嘴里,想打呵欠卻不敢露出疲倦的表情。又是一個困到死的晚上,早知要陪老頭看戲,還不如應了白太太的邀去搓麻將了。 盛慕槐已經站在上場門內,手指輕輕捏住那輕薄細膩的紗,閉上了眼睛。 這一次她不是在虛擬的系統中,她是真真切切地穿上了辛老板年輕時的一身行頭,站在他表演過的舞臺前。辛老板在視頻里的一顰一笑又出現在她的眼前,仿佛她伸出手,指尖就能觸摸到那個在時光深處的美人。 樂聲響起,她倏然睜開眼睛,那已是一雙含著悲戚,堅定,與未了余情的眸子。 在樂聲中,她唱一句西皮導板:“三魂渺渺出了竅——” 是辛派的味道。 邱博洮蒼老卻保養得很好的手一頓,他握住手中的茶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仍舊空無一人的舞臺。 風四姨緊張地看了他一眼,暗自思索:“老頭不會被這個小女孩給迷住吧,不應該啊,他一向喜歡成熟美艷的少婦,對這種一看就沒發育完全的少女從來沒有興趣?!?/br> 這樣想著,一雙美目也望向舞臺,想好好觀察一下這可能的“情敵”。 在“急急風“的鑼鼓聲中,李慧娘架起一陣陰風走上了舞臺。她頭與肩膀直挺挺地不動,腳步卻飄飄蕩蕩,白色的披風在身后飄搖,真如一個無腳的鬼魂一樣。 風四姨覺得身上有些發涼,搓了搓手臂。 《紅梅閣》里李慧娘的步法和《活捉三郎》里的閻惜嬌相似,但是手上卻拿著一把“陰陽寶扇”,這把扇子是她向閻君求得的法寶,能夠救她的心上人裴郎。 她舞著寶扇,那扇面一面暗紅一面深綠,紅的那一面灑了碎金,舞動間就像是有火焰在她的掌間與周身跳躍一般。 她飄然而起,翩然而落,白色的披風如一片風中紙屑,讓她輕得好像沒有重量一樣。 凄涼卻嬌美的歌聲從那個女鬼口中傳來:“老賊做事心太狠,害我夫妻為何情?陰陽寶扇奴帶定,能使人鬼會巫云?!?/br> 她在花梆子的樂聲中由右至左行來,一邊“耍肩膀”,這個動作和她臉上的表情讓她在凄美中帶上了撩人的風情,令人不由心中狠狠一動。 就連風四姨都忘記要研究情敵的事情,只沉浸在她的表演中了。 她現在才知道,什么電影,電視劇,竟然都沒有這種她以為過時老土的戲曲吸引人的目光。臺上這個女鬼美得令她心驚。 邱博洮望著場上的佳人,慢慢地,舞臺上的李慧娘和辛韻春舞蹈的身影重合了。他有著頎長的身材與纖細的腰肢,有著比女人還嫵媚三分的風情。只要有他在,保管臺下每個男人都移不開目光。 這樣天生的美旦,他這輩子也就見過這么一個。也因此,除卻巫山不是云。 直等這白紗飄飄的女鬼下場良久,他才猛然回過神來。 “快,把盛小姐快請過來?!?nbsp;他對身邊的仆人說。 盛慕槐很快就被帶到了花園里。她還穿著辛韻春的戲服,不卑不亢地站在兩人身前,似乎在等邱博洮先發言。 邱博洮說:“你跟我去給范玉薇掛電話,你必須在香港演出?!?nbsp;他的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他站起來,去拉盛慕槐的手腕子,被她不著痕跡地避開了,風四姨都為盛慕槐捏一把汗,沒想到邱博洮竟沒有在意,只是說:“你跟上我?!?/br> 盛慕槐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便沒有費力去抵抗。 他拄著拐杖走得很快,盛慕槐踩著蹺跟在他后面,回廊上響起了木頭與地面敲碰的急切聲音。 邱博洮帶盛慕槐來到了西洋裝潢的挑高客廳內,大理石壁爐里染著溫暖的火焰,電話放在一只西洋玻璃彩桌上。 他拿起話筒先撥了大陸和首都的前綴,然后看著盛慕槐,她說:“邱爺,可以讓我自己跟師父講嗎?” 邱博洮看著她,慢慢地咧開嘴笑了:“不愧是他的徒弟,有意思?!?/br> 他將聽筒遞給盛慕槐,她撥通了范玉薇的電話。 “喂?” 范玉薇的聲音在聽筒那頭傳來。 “是我,師父,我在邱爺的家里?!?/br> 范玉薇大驚:“你怎么會在他家里,是不是他強迫你的?他沒有對你做什么吧?” 邱博洮的惡名在過去和現在都十分響亮。 “我給邱老板演了一折《紅梅閣》,他很迫切想知道我能否在香港演出?!?/br> 范玉薇一時沒答話。邱博洮不耐煩等待,直接把話筒從盛慕槐手上搶了過去,按了免提。 “范老板,好久不見?!?nbsp;他說。 范玉薇換了一種熱絡的語氣,說:“邱爺,您老人家身體還好?我這不成器的徒弟多虧您照顧了,她是小輩,如果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也請您海涵?!?/br> “你不用旁敲側擊,我對這毛都沒長全的小丫頭沒興趣?!?nbsp;邱博洮瞥了盛慕槐一眼,笑了。盛慕槐卻覺得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氣。 “你只要告訴我,你們大陸那邊的人到底怎么說的?我是給你面子才等了那么久,你該知道,我要是想要她在香港唱,你們批不批準都避不過?!?/br> 范玉薇沉默一秒后說:“她本來就是以私人身份被藝美公司邀請的,只要是藝美這個正規公司出頭組織,就不會有問題?!?/br> “沒問題,藝美也有我的份?!?nbsp;邱博洮笑了。 “邱爺,您讓這孩子留在香港,總要和她家人說一聲。她沒有別的親人,就一個爺爺還在等著她回家?!?nbsp;范玉薇說。她心里怕邱博洮通過什么見不得光的手段把盛慕槐給留下,才特意這樣講。 邱家這一支系雖然一直經營地下勢力,罔顧法律,但卻對傳統的忠孝節義觀念很在意,盛慕槐的身世會給她上一層保險栓。 邱博洮掛了電話,對盛慕槐說:“恭喜你,要在香港揚名了?!?nbsp;說罷點點聽筒:“你打給你爺爺,跟他說一聲?!?/br> 盛慕槐背上的冷汗唰就下來了,以邱博洮的種種表現,她有理由相信他很大可能可以聽出爺爺的聲音。 可她不能拒絕,會顯得更可疑,于是露出一個微笑問:“邱爺,可以讓我單獨和爺爺說嗎。他一直住在鄉下,怕生?!?/br> “當然?!?nbsp;邱博洮也并沒有興趣聽盛慕槐跟鄉下老頭的對話,給了她空間,讓仆人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坐在沙發上喝起來。 盛慕槐拿起聽筒,指尖在鍵盤上輕觸,很快就撥通了家那邊的公用電話。轉了一道后,沒等多久,爺爺的聲音響起了。 “槐槐?這么晚了怎么打電話給我?!?nbsp;爺爺咳嗽了一聲,聲音里又全是擔憂。 “也沒什么事……” 盛慕槐頓了頓說,“我要在香港再待上一個月,藝美公司請我演出辛派戲呢?!?/br> 白色的披風垂在她的手側,她不著聲色的看了一眼沒有再注意她的邱博洮,放下了一點心。其實她也很想告訴爺爺這個好消息的。 “一個月辛派戲……” 爺爺卻全然沒有喜悅,他沉思幾秒問:“你現在在哪里,用誰的電話在給我通話?” 盛慕槐心里一緊,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爺爺也太敏銳了。 “告訴我,不準撒謊?!?nbsp;盛春的聲音低沉下來。 “我在……邱宅?!?nbsp;盛慕槐低聲說。 “邱宅,邱博洮??” 爺爺的聲音陡然變大。 “……嗯?!?nbsp;盛慕槐莫名感到了一些心虛,解釋說:“我沒做別的,就演了《紅梅閣》的一折,真的?!?/br> “把電話給他?!?nbsp;爺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