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番外
民國六年,十二月初的上海,寒雨初歇。 陰郁的天空猶如遮了塊鉛灰色的破布,幾縷明光穿透密實的黑云,地上積水粼粼,寒風拂過,水面倒映的灰墻簌簌皸裂開,須臾又聚攏來,一塊牌匾浮現其中,龍飛鳳舞幾個大字:寶祥成衣莊。 此刻已近夜幕,店里沒有什么人了,莊里頗有些手藝的老裁縫總是自矜的,早早就甩手離了店,此刻只剩零星幾人,新手學徒們在后面整理衣料,店前只一個少年立在柜臺邊,正拿著雞毛撣和抹布打掃衛生。 這少年不過十二三歲,臉生得俊秀,可惜蒼白瘦弱了些。瘦削的身體上只裹了件單衣,不顯眼處打著大大小小不同顏色的補丁,過長的褲子拖在地面,他走了一步感覺不妥,便放下手中的雞毛撣子,蹲下身細細卷著褲腿,露出一雙褪白了的破布鞋,鞋邊已經磨毛了,大腳指的位置蓄勢待發,只待再一用力就要破布而出,端的是寒酸不堪。 褲腿方挽好,少年正要起身,腦袋上就被人打了一巴掌,一個有些尖酸的聲音刺得他皺了皺眉。 “小赤佬,成日里偷懶,老娘這里不是善莊,不養閑人,儂曉得伐?” 少年慢吞吞地捂了下被打得發暈的頭,抬眸看去,一個體態豐腴,旗袍披肩的中年女人站在他身前,此時刻薄地吊著眉,一臉不滿地盯著他。 也許是他毫無情緒的眼神觸到了女人的哪根神經,她的臉瞬間扭曲起來,精致的紅唇沒有給她增添美感,一開一合間反而戾氣橫生:“喲,什么眼神?說不得?看老娘不打死你!”說完伸手又要再打,少年不敢躲,只能閉上眼睛,蹲著沒動。 巴掌卻沒有落下來,少年一愣,微微偏頭,有個身影正從門外進來,寶祥的老板趙先生一身精致大衣,做工精良的羊皮皮鞋打了蠟,亮得幾乎可以照見少年那張狼狽的臉。 “怎么回事?”趙先生淡淡開口問詢,戴著銀邊眼鏡的臉溫文爾雅,仿佛他是一位儒雅學者而不是銅臭商人。 女人立馬端出了十二分的笑意,變臉之快讓少年嘆為觀止,和風細雨:“儒風,你回來了?!?/br> 趙先生微微點頭,下頜捎帶著點了點困獸般縮著的少年,皺眉道:“你又在難為望亭了?我不是說過,當年我趙家和杜家也算是故交,總要留些顏面,不然叫外人看見,豈不是落了我趙某苛待故人之子的口實?” 趙太太不以為然地諷道:“哼,故交?當年你趙家落難時可么見杜家出手,再說他杜家,叛國罪吶曉得伐?還有他那病秧子娘當年是怎么瞧不起我的?我這小廟這么多年來給他口飯吃,我這樣不計前嫌情深意重,他就應該求觀音拜菩薩地謝我了!”說著還伸出涂了丹蔻的手狠狠擰了少年一把。 趙先生皺緊了眉,卻也沒有動作:“好好的提毓莞做什么?” 趙太太聽了這話,臉上的笑意驟然消散,尖聲叫道:“好啊,趙儒風,你不讓我提她?是了,當年你還跟她提過親,可惜了人家看不上你,那個賤人,現在她落魄了,怕是你背著我還想要和她舊情復燃?” 趙先生:“你……” “說夠了沒有!”少年騰地立直了身體,蒼白無血色的臉上眉眼鋒利,他直直地瞪視著在他面前若無其事爭吵的兩人,聲音寒涼如水:“你說誰是賤人?” 趙氏夫婦冷不丁被他的一聲怒吼嚇住了,卻又很快反應過來,趙太太一雙細長的柳葉眉扭死在一起,“小東西,你還敢罵我?” “罵的就是你!”少年杜望亭冷笑著抬眸,發育不良使得他的身軀還不足那婦人高,他挺直了脊背,俊秀的臉上滿是輕蔑:“提我娘?就你們也配?” 當年的事他雖不知,但也聽娘親零星提起過,說是那些年趙氏為了發國難財,不慎得罪了當時的一個大人物,趙氏被抄了家,杜家向來清正不阿,他的爺爺杜老先生更是愛國,即便那時的中國因統治者的腐敗怯懦而面目全非,也仍舊愿為國肝腦涂地。 趙家犯下那樣的錯,杜氏雖不齒,但看在多年來的交情上,在趙老爺的哀求下,還是心軟地拉了他們一把,保下了趙氏一家性命,還給他們指了條能好好活下去的明路。 而趙太太,年輕時曾與他娘親是手帕交,后來不知為何疏遠了,從他娘的只言片語中可以聽出娘親對此似乎頗為介懷,閑暇時思及此,總是反復懷疑當年自己是否有哪處做得不好。 少年在心里冷笑,他雖才不過十二歲,可這么多年來見慣了人情冷暖,心智遠比同齡人成熟,各類他眼色看得多了,不論是鄙棄的、怨惡的、同情的抑或是憐惜的,他早就了然于心,有時光是言行舉止就能看出來面前的是什么樣的人。 所謂“情深意重”的趙先生趙太太,不過偽君子和妒婦罷了。 “望亭,怎么說話呢?”趙先生聲音沉了下去,眼里藏著不耐,卻還是保持著良好的紳士教養。 趙太太可就沒有那么好的涵養了,揮舞著巴掌就要扇過去,被少年躲過,便不甘地叉腰怨毒道:“喪門星,你克死了自家人不說,還連自己老娘都要被你克死了,我這店生意一天不如一天,遲早連我也要被你害死!你說老娘不配?那你又算什么狗東西?” 這句話戳中了少年心里的痛處,他攥緊了拳頭,死死咬住下唇,不遠處有窸窣聲傳來,店里的其他學徒穿著整齊嶄新的學徒短襖,從門簾縫隙里偷偷地觀望這邊的戰火,健康紅潤的臉上掛著看戲般戲謔的笑。 少年閉了閉眼,唇間有甜腥彌散開,睜開時眼里惟余脆弱的凌厲,即便心智再成熟,他都還只是一個孩子。 趙太太見他沉默,乘勝追擊,語氣里滿滿的耀武揚威:“那么多年你吃我的用我的,就算是養條狗也合該養熟了,下賤的東西,養條白眼狼都還能殺了吃rou,可你這小畜生居然還反咬一口!” 少年倔強地挺直著背,心里的酸澀卻無法排遣,這么多年來他在寶祥成衣莊只能領到普通學徒一半的工錢,而他們也根本沒把他當做學徒,只是將他當粗使雜役呼來喝去。 多年來,母子倆的生活幾乎全靠娘親為人漿洗衣服和隔壁一個jiejie的好心接濟。 他年幼時曾委屈地跟娘親哭訴,可是娘親卻只撫著他的背安慰他,說這是他該報的恩,報當年杜家凋亡,她娘倆走投無路時趙先生贈與的錢物,讓杜家亡魂能夠稍顯體面地下葬,即便他后來知道那時的趙氏趁火打劫,那錢物本來就該屬于杜家。 他任勞任怨,任打任罵,一忍便是五年。 如今面對著婦人的破口大罵,遺憾娘親教給他的君子之道委實沒有告訴他該如何罵人。 天已黑了大半了,少年從店里出來,單薄的衣服抵御不了寒風,只能雙手緊緊拉緊襟口,防止風灌進去。 他一直低頭走著,鞋子漏水,腳早已凍得又麻又木,他走得很快,好在趕在天黑前走到了家門外,這是一個雜居的小弄堂,一個老人趿拉著破鞋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抽旱煙,也不嫌冷地敞著衣襟,見他來招了招手:“阿亭,回來了?!?/br> 少年點了點頭,快速地往家的方向走,旁邊房子的門開了,走出來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旗袍領口的盤扣散著,向他走近,濃妝艷抹的臉上掛著輕佻的笑:“哎喲,小書生,今天回來的早啊?!?/br> 女人身上濃郁的廉價香水味刺得他鼻子有些癢,微微避開她摸向他臉的手,垂眸輕聲道:“柳兒姐?!?/br> 喚作柳兒的女人笑得花枝亂顫:“還害羞呢?小書生長得是越來越俊啦,以后別忘了來照顧你柳兒姐生意啊?!?/br> 她低了低頭,看見少年腳上的鞋子破了,趁他不備迅速揉了把他的腦袋,捂著嘴又笑:“噫呀,小寧長得快,等jiejie回來再給你買一雙?!?/br> 柳兒姐時常在他母子倆過不下去時接濟他們,可笑所謂的君子不如妓子來得有情有義。 少年正要開口拒絕,身后傳來摔門的聲音,一個婦人氣勢洶洶地走了出來,后面跟著一個畏畏縮縮的男人,指著柳兒張口就罵:“四馬路的婊.子,好不要臉,趁我不在家勾引我男人!你個千人騎萬人枕的婊.子,老娘撒泡尿都沒你sao!” 柳兒眉梢一揚,媚笑著插著腰罵了回去,兩人你來我往,出口俱是難以入耳的污言穢語,少年見柳兒姐吵得正在興頭上,完全忽略了他,便把到嘴的話咽了回去,邁步時猶豫了一秒要不要在這里學些罵人的藝術,可想著娘親“不可口出穢語”的教導,便轉身邁入了家門。 其實這也不能完全算是家的,屋子小得一眼就能看完每個角落,墻壁上厚厚地糊著舊報紙,煤油燈里快沒油了,豆大的燈點只能勉強照亮一小片,但也足夠照清木板床上那個病容滿面的婦人了。 “娘親?”少年倒了碗水,半扶起婦人喂她喝下。 婦人精神了些,生活與病痛的折磨使得她早已失了當年的美麗,只在眉梢眼角還有那么一絲殘存的風韻,她抬手摸了摸少年的臉,溫聲道:“回來了,累嗎?” 少年搖頭不語,在她粗糙干瘦的掌心蹭了蹭,他想告訴娘親不想再去裁縫鋪了,可怕娘生氣,他不敢說。 婦人扶著床沿想下床,“我之前煮了點粥,放在鍋里溫著,你還沒吃飯吧,我給你盛來?!?/br> 少年按住他,“娘,我自己來?!?/br> 他給自己盛了粥,端著走到床邊坐下,粥清得可以看得見底,他小口小口喝著,婦人就這樣坐在床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目光溫柔而又滿足,隱隱透著悲傷,又好似看不夠似的,哪怕是一刻也不曾離開。 “是娘親不好,娘親拖累了你?!毖蹨I從她爬滿細紋的眼角劃過臉頰。 “不,娘親,你沒有拖累我……”是你給了我生命,是你給了我一切。 “傻孩子,娘逗你的?!?/br> 少年慢慢地覺著有些不對,可又說不出來,半晌想起娘親的藥還沒煎,便匆匆大口喝完剩下的,“娘親,我給你把藥煎上?!?/br> 婦人拉住他,動作太大,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少年焦急卻輕柔地拍著她的背給她順氣,待順好氣后,她輕輕搖頭,捧著他的臉仔細地看著,幾乎要把他刻進靈魂里。 “娘親?”少年疑惑。 半晌,婦人清淺地笑了,露出點小女兒般撒嬌的笑:“亭兒,藥太苦了,娘親喝了那么多天,嘴里早就苦得不行了,今日是我的生辰,你現在能不能…能不能去給我買一塊蛋糕?” 少年微微睜大了眼睛,蛋糕對于他們來說近乎是奢侈的,娘親從來沒有提過這樣要求,他總覺得有些反常,可是他還小,并不能明白婦人此時眼里的凄婉到底意味著什么? 他毫不猶豫地點頭,婦人笑得更開心了,輕聲喃喃:“好多年…沒有吃過啦……” 少年出了門,手里緊攥著家里僅剩的零碎散幣,心里盤算著夠不夠賣一小塊蛋糕,哪怕只是…很小很小的一塊。 他走了很久,從陰暗的破敗弄堂走到路燈明亮的街頭,東方明珠的夜晚才剛剛開始,十里洋場的繁華才將將拉開帷幕,穿戴精致考究的紳士淑女們走在街頭,斑駁璀璨的霓虹絢麗奪目。 他一身襤褸地與他們擦肩而過,還要小心不要碰臟他們光鮮的衣服,他穿梭在馬路上,憑著記憶尋找那家西點店。 少年走過一個個燈光明亮的櫥窗,終于找到了那家店,他心里一松滿懷歡喜,臉上不經意露出點笑,手里的毛票子在這樣的寒冬里竟被他攥出了汗。 直到被告知他的錢不夠買蛋糕,即便只是很小很小的一塊。 少年垂頭喪氣地站在街道上,馬路對面是個夜總會,各種樂聲舞曲好不熱鬧,紅男綠女們勾肩搭背聲色犬馬,眼中看不見少年的落寞與辛酸,即便看見了,也只會道:“啐,哪兒來的小叫花子,杵這兒礙眼死啦!” “孩子?”有人在背后叫自己。 少年回頭,西點店的門又開了,一個花白胡子的老紳士站在門里向他招手,和藹地笑:“我聽說你想要一塊蛋糕,來選吧,我們今天降價大處理,僅此一天哦?!?/br> 少年終于買到了他想要的蛋糕,他小心地捧著,掌心里不大的一塊,被淡紫色的紙盒包裹著,金色的絲帶扎成漂亮的蝴蝶結,上面還貼著張小卡片:happy birthday。 奶油的香甜透過紙盒溢了出來,他控制不住地吞咽著口水,臉上是抑制不住的笑,近了,馬上就要到家了。 他滿面笑容地推開了家門,“娘……” 回答他的是呼嘯而過的寒意,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蛋糕打翻了,香甜的奶油糊了一地,好像是白色的鮮血。 婦人懸空的身體被風吹得微微晃動,鞋子整齊地放在了一邊,是一雙鴛鴦繡花鞋,是她所有衣物中最體面的,是她成親時穿的,即便是最困苦時也不曾變賣的那雙。 少年不敢置信地仰起了頭,好半晌才發出了聲音:“娘!” 這個有些懦弱和迂腐的女人,終于鼓起勇氣用一根繩子解決了自己,結束了她痛苦的生活,也一廂情愿地為她的孩子卸下包袱。 她等他回來,只是想最后看他一眼,卻忘了讓孩子見到這樣的景象會給他帶來什么樣的滅頂痛苦。 接下來的日子幾乎是麻木的,少年早已忘了是怎么度過的,柳兒姐也沒有回來,房東太太嫌他晦氣將他趕了出來,于是他開始了流浪,睡過污穢的街道巷角,最難過的日子里與狗爭食,見過了這世上最冷漠的面孔,可他也不會再哭了。 終于還是活了下來,豆芽菜似的身高開始拔長,他得了個碼頭搬貨的差事,每日里與力夫們搬貨卸貨,再后來領班得知了他識字,便給了他個賬房差使,日子比以前更好了,可他依然迷茫度日,只依稀知道他們的大老板似乎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直到那一天,槍聲響遍了碼頭,他成了尸堆里的幸存者。 那天很熱,風里都帶著灼人的熱辣,可子彈穿透身體時是冰涼的,他醒來時躺在尸堆里,浸在碼頭不遠處的一個隱蔽水灘,那是水中的亂葬崗,無論是死人還是死了的動物,都會被拋到這里來。 這里的水真臭啊,身下是無數腐爛的尸體,黏糊糊的尸泥攪在水里,從他的眼耳鼻喉滲了進去,滑膩膩的腐rou沾在手上,似乎還能摸到蠕動的蛆蟲…太臟了啊,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臟的地方? 死了吧,這世上太苦,死了就不會再有痛苦了。 不不不,他不要死,不要沉在這里變為一灘爛泥。 他困獸般掙扎著,想呼喊,可一張嘴就會吸入腐水,他緊緊地閉著嘴,氣喘如牛,用力地摳著身下的尸體,慢慢地往岸上爬,一寸、兩寸…身上的傷口被泡得發白腫脹,他疼得汗如雨下,腦中陣陣眩暈,終于爬上了岸。 力氣已經耗盡了,動彈不得,還是要死在這里嗎?他虛弱地笑了笑,起碼不會泡在那樣骯臟的地方,與爛泥蛆蟲摻在一起。 就在他意識就要消散的那一刻,無數腳步聲匆匆傳來,他聽到有個聲音驚訝地“啊”了一聲, “居然還有活著的嗎?” 他想要抬頭,卻沒有力氣,有個人走到了他面前,蹲下來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終是倔強地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側臉看了那人一眼,一字一頓:“杜、望、亭…” 那人似乎是挑了眉毛:“杜?還是我的本家啊……” 至此,命運的軌跡駛向另一個極端。 孤兒杜望亭成了大人物的得力手下,后來又成了大人物的義子,從此大上海的風起云涌皆因他起,鼎盛榮華皆過他手,他也終于明白,在這個表面光鮮內里糜敗的時代,真正的君子活不長久,他從尸山上重生,滿身鮮血,又將一個又一個的人拉入血海。 生活在鮮血浸漬后變得濃烈,年輕的他卻滿身瘡痍,待后來濃烈漸漸退去,生活變成了皸裂貧瘠的荒地,再無期待,也再無樂趣,他總覺得心里缺失了一塊,卻沒有任何辦法填補。 可是有一天,他站在興洪賭場的二樓觀景臺上,看到了那個搖著骰盅笑得眉飛色舞的人,靈魂里仿佛有什么不可控制的東西破裂開來,瘋狂叫囂著:“找到了!那就是我要找的!” 別來無恙。 ※※※※※※※※※※※※※※※※※※※※ 抱歉啊大家,我來晚了,非常非常抱歉! 近來一個月三次元的確是遇到了一些事,一開始是沒辦法碼字,到后來就是根本不知道怎么碼了,惡性循環……很對不起大家讓大家等了那么久orz。 這篇番外是杜老板小時候的故事,emmm憋屈吧,我也不知道咋搞的寫出來就這樣了…他從一無所有備受欺凌的孩子成長為了呼風喚雨的大佬,苦難是一定的,不過我筆力就這么點點兒了(比指甲蓋),先湊合著(羞愧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