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煙消
初初聽聞紫云街上徐門婦人向花春想尋釁之事時,容蘇明是覺得挺新鮮的,畢竟花春想那窩里橫的性子放在那兒,以至于在容蘇明看來,那種花春想會和別人當面鑼對面鼓地掰扯的事情,聽起來是這般不可信。 問清楚花春想進的是哪家茶樓后,容蘇明登即就寫了帖子叫人送去給臧家大姐兒,請她派人去護持著花春想些,而容蘇明本人,則是被鋪子里的事情纏得根本脫不開身。 其實容蘇明也想知道,當花春想獨自面對那些糟心事情的時候,她憑自己的能力究竟能處理到一個什么樣的程度——以前可沒少聽說花家香長房六姑娘的美名呢。 更何況,華珺圖華大掌柜不是也在當場么,任那徐婦人如何厲害,花春想怎么都吃不了虧的…… “大東家,大東家?”緊挨容蘇明而坐得劉三軍今次第三回出聲輕喚走神的人,低低提醒道:“您看朱理事的這份報書可行否?” 容蘇明捏眉心,清了下嗓子才開口道:“可行,卻是要注意跟炊騰那邊的交接,炊騰那人jian滑得甚,十貨摻四假的事情他都做得出來,驗貨收貨最好安排在一起,朱理事你也最好在場,如若還不放心的話,你找大總務或者找我去給你露露面也可?!?/br> 那位姓朱的理事飛快在簿子上記錄下要點后叉手唱喏,坐在他旁邊的下一位理事在得到大東家的抬手示意后,立馬抓緊時間翻開報書向大東家稟事。 即使他家大東家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但這并不妨礙大東家在走神的同時支棱著耳朵聽取他的報書…… 一個多時辰之后,眾人議事畢,十幾位理事、管事和不掌柜抱著各自的簿子三三兩兩結伴離開。 劉三軍收拾著手邊文書,閑散地掃了眼窗外天色,道:“若大東家還有它事忙,這會兒就也能撤的,左右我今兒晝夜都在這里?!?/br> 迦南方才被安排去做別的事情了,容蘇明這會兒也在收拾著方才議事用的東西,聞言她抬眸看劉三軍,道:“桂先生去瓏川了?” 桂先生是劉三軍家里的另一位,因長年患病在身,不時就得去瓏川的濟世堂小住幾日。 劉三軍道:“然也,說來過幾日還得向您告個假,這回到瓏川療養,去時是他自個兒去的,回來的話不管多遠我如何都要去接他不是?!?/br> 容蘇明抿嘴笑,無聲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是啊,無論多遠,都要去接,就連她自己也是要去接花春想的呢。 半個時辰后: 殘日半掛西山頭,鐘鼓樓收了四方晝市,容蘇明站在自家馬車旁邊逗如意玩耍,扎實買回來袋剛出油鍋的酥雞塊,單腳踩在車軎上與自家阿主分而食之。 “今兒那婦人簡直是不可理喻,”被問了問題的扎實咬著雞塊道:“華姑娘已經說了我們退而避之,那婦人卻是咄咄逼人,講出口的話更是氣得人耳朵嗡嗡直響,若非她是婦女,小的指定上去扇破她那張臭嘴?!?/br> 容蘇明把撕下來的雞rou放在手心里,叫如意自己捏著吃——小丫頭滿一歲半,口中奶牙已長得七七八八,吃點雞rou誠然是沒問題的。 奈何如意并不滿足于只吃她阿大為她撕好的rourou,小家伙坐在車兒板子上,因怕摔下去而不敢亂動,一把扣住容蘇明的手就開始搶雞塊。 容蘇明抬手把完整的雞塊丟進自己嘴里,氣得如意扒拉著阿大手臂就想從車兒板子上往容蘇明身上爬,可小丫頭又實在怕摔,糾結著糾結著小嘴一癟就要哭。 容蘇明只好從油紙袋里捏出個酥雞塊給如意,繼續和扎實說話,“華掌柜今兒沒少幫你主母,這事兒過后咱可得請人家吃頓飯?!?/br> “請誰吃飯?”從茶樓里出來的花春想越過車水馬龍的街道,施施然來到自家馬車前,自后面將手搭在容蘇明肩頭:“——老實交代,何時來的呀,怎不讓扎實上去告知我?” 容蘇明此刻正一條胳膊攬著如意,另一只臟手伸在如意面前接著女兒掉的食物參雜,聞聲她歪頭道:“來時夫人單槍匹馬廝殺正酣,我哪里敢打擾,唯怕回去后你怨我多管嘞。老華呢,我請她吃飯?!?/br> “靚靚靚呀!嗯嗯嗯??!”如意隨手丟開酥雞塊,用力把容蘇明往邊上扒拉著,伸著小臟手就過來要阿娘抱抱。 容蘇明:“......”這閨女還真不給面子。 “老華先走了,說是還有別的事——咦,如意吶,瞧你臟的,”花春想心情如常,看不出特別高興或者哪里沮喪不愉,她故作嫌棄地拍了下女兒油乎乎的小臟手,道:“叫容蘇明抱你,臟手盡管往她衣裳上抓?!?/br> 如意噘嘴,滿腔熱情被阿娘潑了冷水,扭過頭來就委屈巴巴地一臉撲到她阿大肚子上求安慰,一聲拖長調子哼哼唧唧的“大......”喚出來,容蘇明自然滿是心疼的趕緊安慰。 她叫扎實用水囊里的水打濕帕子,拿了給如意擦手,哄孩子道:“擦擦就干凈了,擦干凈你阿娘就抱你了哈,沒事沒事,別難過?!?/br> 聞言,如意立馬伸來另一只手給容蘇明,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黑葡萄似的,滿含期待地看著阿大的模樣更是可愛極了。 待收拾干凈,花春想抱住那個興高采烈地撲進自己懷里的小家伙,順手拉了下容蘇明的袖口,上了馬車道:“走罷,回家嘍?!?/br> 確然沒想到姑母許太太會這個時候登門來。 許向箜就立在許太太身側,兩手疊在身前,模樣像是剛挨過母親數落或責罵,見容蘇明一家三口進來,他立馬可勁兒給表姐暗示某種消息。 奈何他表姐沒領會他的意思,又或許他表姐早就曉得會有這么個場面,干脆就沒理會他的暗示。 “姑母和向箜來了啊,”容蘇明甫進正廳,第一眼就看見許太太腳踝上纏裹的細布,關切道:“姑母這腳怎傷了?”前陣子容黨喪事時分明還好好的呢。 許太太似乎有些不太敢直接同容蘇明搭話,眼睛一直不敢看容蘇明,冷慎的神色在看見隨后被花春想牽著走進來的如意后倏爾變得柔和,如冰凍乍破,“如意都會邁門檻啦??!前陣子還不會呢,快來快來給姑祖母看看?!?/br> 花春想徑直拉著如意來到許太太跟前,許向箜蹭蹭鼻子,同容蘇明說話道:“三天前在家摔了一跤,大夫說是挫了腳踝骨,好生將養將養就......” “我不是來向你求同情的,”許太太松開如意的小手,坐直身子,視線落在受傷的腳踝上,頓了頓,囁嚅般說道:“我是有話想同你們兩口子講?!?/br> 容蘇明和花春想對視一眼,后者讓青荷把孩子抱了下去。穗兒又進來添茶,容蘇明示意許向箜坐,她表弟卻一臉為難地搖了搖頭,依舊站在許太太側后處。 容蘇明執起茶盞吃茶,不慎被茶香縈了嗅覺。穗兒上茶習慣上龍井,不論來客是誰,更不論高低貴賤富有貧窮——花春想曾說穗兒這習慣好,能叫登容家門的人貧賤者不覺被怠慢,富貴者一視同仁,正合容蘇明的風格。 但這一刻,容蘇明卻想說龍井的味道太過清香了些,下回叫穗兒換大紅袍,陳茶最好,陳茶苦澀,她用來自己喝,提神醒腦。 前廳里陷入片刻異樣的沉默,許太太嘴角抖動,鼻翼翕動,俄而,她有些澀然地開口道:“年前郜氏母家馬場之事,是我做的不對,蘇明,姑向你道歉?!?/br> 尊老愛幼之序在九州大地上傳承千年,長輩在晚輩面前的形象多是“高光偉正”這類的永不會出錯,而叫長輩開口向晚輩認錯,這種行為不啻于讓一位剛愎自用的內閣首輔在華嚴門下當著天下書生的面席藁請罪,想想就覺得不可能。 容蘇明也愣了一下,沒吭聲。 花春想道:“事情都過去那么久了,家里都未再提過,姑母您更不必將此事放在心上,如若是蘇明此前哪里有做的不妥之處,我叫她給您道歉?!?/br> 許太太早已在二兄容黨的葬禮上見識過花春想待人接物的本事,這三兩句話就化解了她這個長輩拉不下面子的尷尬,還實實在在給了人臺階下,怎生不叫人心生歡喜? 許太太忙擺手道:“未曾,未曾有哪里不妥,亦不需同我道歉......只是前幾日突然摔這一跤,倒是叫我悟出些許以前不明白的東西?!?/br> 說著,她從袖兜里摸出一封鼓鼓囊囊的信封,并著茶幾上的那個朱漆小盒子一起叫許向箜拿給容蘇明,道:“蘇明,這是當年你祖父祖母留給你的,叫我在你成家后再拿給你,你初初成家后我因為一些原因而沒來得及給你,今次你點點東西數量,正好收下罷?!?/br> 至于那些所謂的原因,如今不用想就知道和花春想有關——容花二人的親事當初為何能成,許太太最清楚不過,是以當時的許太太不認為這兩人能一起走下去,這種想法情有可原,她了解容蘇明的德行,萬若知道花齡在親事里的圖謀,許太太認為容蘇明會毫不猶豫地和花春想分道揚鑣。 而容蘇明究竟是如何想的,別人不得而知,此刻,她將信封里的東西悉數掏了出來,是兩份有些年頭的地契和一份有公府所公正印章的、紙張邊角泛黃的財產吿明書,書上寫的承襲人,不是“容蘇明”而是“容蘇明及其配偶”七個字,注欄里又寫著配偶姓名以戶籍冊上為準,今朝看誠然是花春想了。 許太太神色有一瞬的復雜,她捏著手指,提起父親來難免有些傷心,“這是你祖父臨去前一日的夜里單獨交給我的,他說,‘無論老二日后如何,這點東西給她留著,叫她有家可住,有飯可吃,能好好過一家子,終究是我們老兩個對不起老二,你千萬叫她收下了’......” 那其中的復雜情感非親身經歷而不可知,許太太已是眼眶微紅,“說是天道輪回也好,道是因果報應也罷,你二叔父,終究也是因兒女爭利而喪了性命,能算作賠了你阿爺的,昭吶,三輩子人的事情,到而今,該了了?!?/br> 容蘇明拿著吿明書的手微微顫抖,舌根陣陣發苦,她覺得是穗兒今兒煮的茶不好喝。 “一家人爭來奪去終會使得家族分裂,漸而走向沒落,”她輕聲道:“若想家族再興旺,必須得有人先走出這一步,也必須得有人心甘情愿吞了苦果,冰釋前嫌,所有人都在讓我放下,我就想問問,為何非得是我呢?” 吉榮就不能站出來認個錯么?承認她當初不該整日罵她男人沒用、給不了她別的女人擁有的面子與尊榮,逼得她男人走投無路而去做哪些沒良心害人命的虧心事——承認一下有多難? 容昱就不能站出來認個錯么?承認他縱他父親想方設法借他官威為他斂財,承認他借長房與二房的矛盾讓豐豫為他在官場助力的事情是他做錯了——承認一下有多難? 三叔父站出來承認自己賭博害了一家人又有多難? 那么多人做錯了事情,憑什么只要她容蘇明一個站出來承認錯誤,并且放下過去既往不咎呢? 人心,人心都是不平的罷。 對錯,對錯的標準是大眾決定的么? 從來如此,從來如此的規矩后人未必要遵守! 但...... 容蘇明短促一笑,“理應如此”的神情下不知藏了幾多譏諷、幾多自嘲,看得花春想心里陣陣發酸發漲,“但祖父母用他們以為正確的方式補償了我,二房身死的身死、被抓的被抓,三房常年抽大/煙,落得個人不人鬼不鬼,獨子容時還久居瓏川少歸家......這個局面,當屬我難平之意,今又得姑母此禮,我若再不就坡下驢,我們堂兄弟姊妹之間就該當真生齟齬嫌隙了,姑母放心,我心里有譜,該過去的......今后就過去了?!?/br> 許太太要聽的,可不就是那最后一句話么。 外面天色擦黑,鐘鼓樓里的鼓聲悠悠傳來,花春想道:“暮食至,姑母和向箜表弟留下來用飯?!闭f著她就招呼青荷等人去隔壁偏廳擺桌。 許太太一掃之前情緒里的忐忑和陰霾,樂呵呵擺手道:“你向晴向晚兩表妹還在家等著,我們就不打擾你們一家三口吃飯了,走了走了......” 許向箜則是一臉吞蒼蠅的表情,似覺得惡心,又為表姐答應此事而心有忿懣。他和容蘇明關系最好,他上來就在示意表姐不要答應,可表姐還是答應了,他明白或許表姐有表姐的考量,但經年以來他是親眼目睹了那些艱難困苦的,他心里終究會為表姐覺得不平。 別人那里的人情世故辦起來或許漂亮又美滿,容蘇明在生活上待人接物卻遠遠比不得花春想,說白了,容蘇明在生活上不會說話辦事,以前要許太太幫她兜著,如今是花春想幫她活泛回圜。 送走許太太與許向箜,容蘇明坐在主院的院子里發了好久呆。 直到一只小胖手攜著拍蒼蠅的氣勢山呼海嘯般一巴掌拍在腿上,容蘇明回過神來的時候,就見如意的小腦袋從她搭在桌沿的胳膊下鉆過來,一張小臉在朦朧夜色與昏暗燈光下溫暖又親切:“大?嗯嗯嗯嗯......” 如意踮起腳拉住她一根手指,似乎是想拉她起來?!叭ツ睦??”她問著,隨著如意的拉扯起身向屋子的方向轉。 抬起頭之后,容蘇明看見花春想站在飯堂次間的屋門口,抬手向她招了一下,“吃飯了?!?/br> 容蘇明抿起嘴笑,被如意扯著朝花春想走去。 ※※※※※※※※※※※※※※※※※※※※ 謝謝閱覽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一只木頭 4瓶; 非常感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