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爭執
第八十八章 夜半爭執 雖然如意現在的確只有一歲零幾個月的年紀,但若是按照出生之后度過的年頭來算,今日竟然是小家伙人生中度過的第二個除夕夜。 時間越晚,爆竹煙花燃放的聲音就愈發密集且連續,外面的熱鬧無時無刻不在吸引著如意小丫頭的好奇心,好在今日白天她瘋玩的也夠,回來起臥居她后還又和容蘇明玩耍了好大會兒,雖然后來又鬧了會兒要出去,但好歹此刻她已經趴在阿娘肩頭昏昏欲睡了。 可能是對看煙花的想法太深了些,以至于就算迷迷糊糊快要睡著了,小丫頭不時還是會在煙花咋響的時候,拱拱娘親香軟得脖頸,翹起小手指來滴滴答答囈語兩句別人聽不懂的童言童語,甚至還會長長地吁口氣。 似乎還在因不讓她跑出去看煙花的事情而生悶氣,花春想動作溫柔地一下下撫拍著女兒的小小脊背,抱著她在屋里踱步走圈。 容蘇明靠在臥榻上,想起方才和如意發聲的小爭執,她兩手抄進袖籠里酸不溜丟道:“小小年紀就這般大氣性,真不知道她是隨了誰,這以后再長長可要怎么教養才好啊,我連板板臉都不得行,你不講理,花春想你不講理?!?/br> 正抱著孩子往相反方向踱步的人聞言扭回頭來,不咸不淡地覷一眼容蘇明,壓低聲音道:“就你方才嚷如意的那個架勢,厲害的呢,要是我再不攔住你,你怕是大巴掌就要對如意落下來的,吃兩口酒你就敢犯渾,別同我說話,自個兒好生冷靜冷靜?!?/br> 容蘇明:“……” 悻悻地吸鼻子,她怎么感覺莫名有些委屈呢。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不講道理……”委屈的人碎碎叨叨念著,提了裝有熱水的藤壺忿忿地上院子里洗漱去了。 花春想把已經睡著的孩子放到嬰孩床上去,給如意掖被角的時候她眉眼低垂,從側面看過去恰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誠然,她此刻也的確是在想著些事情。 容蘇明進來時就瞧見了這個樣子的花春想,她過來在她發頂按了一把,笑著問道:“想甚呢那么認真?” 花春想道:“想你帶回來的食盒為何那般干凈,我不覺得‘回來路上正好把沒吃完的殘羹冷炙倒掉了’這種說法能在我這里站得住腳,所以你好好想想要怎么回答才好?!?/br> 她半蹲在女兒的床前,邊說邊偏過頭來看著坐到臥榻邊的容蘇明,那自下而上的姿態分明帶著幾分虛張聲勢的小女兒家心計,但是柳葉秀眉下的灼灼目光卻叫容蘇明咕咚咽下一口唾沫。 向來沉穩的容大東家有些慌亂地別開了臉。 “陳卯,陳卯……”她重重地捏自己手心,覺得這事兒不能再打馬虎眼糊弄花春想了,遂低聲囁嚅道:“陳卯在緝安司監舍自縊、自縊身亡了?!?/br> 花春想原本平靜的臉上出現了一時片刻的空白,她不知道此時自己的情緒是震驚大于意外,還是錯愕大于擔憂。 “那、那那他,”她抱住膝蓋完全蹲下來,仰臉看著坐在臥榻上的人,舌頭打結道:“那你會不會,會不會——不不,不是,他怎會突然……???他的案子不還沒開審么?是溫離樓沒看好他還是有什么人在緝安司里做了手腳啊,???!……” “春想,春想你聽我說!”在花春想不知所措且不知所言的慌亂中,容蘇明打斷她,音色微沉道:“這是所有人都沒能料到的……意外,對,算是意外,包括我在內,連溫離樓都沒有料到?!?/br> 可是陳卯才十幾歲,他帶著年幼的meimei寄人籬下,吃苦受累遭人白眼,跟著母親蘭氏甚至都沒過過幾天安穩日子,后來住到堂前巷容家別院了,他能吃飽穿暖,他有學堂可上,他不用再遭人白眼挨人打罵,他甚至前途可期了!他為何會不管那些來之不易的條件而突然去犯罪?他又為何會自縊在監舍里? 花春想有時又是那般的聰敏銳利,不過是幾息的功夫,她起身過來一把拉住容蘇明的手腕,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與滿臉疑惑不解的容家主對視。 輕吁口氣,她用一種陳述的語氣輕聲問容蘇明道:“陳卯自縊,其實在你意料之中罷?!?/br> 意料之中…… 驚聞此言,容蘇明脊骨尾端乍起麻意,那感覺就像干燥的秋季驟然觸碰金屬物品時產生的擊麻,叫人一個激靈從尾椎骨打到天靈蓋。 “你知曉到什么程度了?”容蘇明想開口說點別的,可她已經聽見自己問出了這樣一句話。 真是蠢得無敵了。 花春想似乎也沒料到容蘇明會這樣直白地承認,方才想好的應付說辭就這么硬生生在她喉嚨口轉一圈,而后又被她咽進了肚子里。 她松開容蘇明的手腕,低低喃道:“就在你以豐豫商號的名義,委托臧家大姐兒在商會里給我和如意擬訂信托書時,我就猜,就猜到了一些事情,但是不多?!?/br> 容蘇明視線閃躲,張了張嘴竟然什么也沒說。 花春想略微抬起下巴,垂下眼皮乜過來,那神情滿是不屑與嘲諷,破罐子破摔般道:“既然如此,那你何不干脆休妻棄子?把我和如意一道趕得遠遠的,騰出地方來你不正好大展拳腳么。若此,將來你贏,正好可以擺脫我,若你未順遂,我也再另起一段姻緣時正好不用覺得愧疚,心安理得地讓你的女兒管別人叫阿爺喊阿大去!” “你!”容蘇明直起腰,扭過頭來直勾勾與花春想對視,卻不過是兩個呼吸的時間罷,她就在花春想更加犀利的目光中英勇敗北了。 她嘆著氣抬手撐住腦門,她頭顱微低,肩膀松垂下來,仿佛原本那根撐在脊背里的、如何都不會彎折的由某種倔強精神打造的玄鐵棍,在一瞬之間被人從她骨子里生生剝抽了去。 這種無力感叫她覺得呼吸似乎都開始變得困難,就跟不會游泳的人溺水后又猛地被灌進了很多水似的,吸氣呼氣都困難:“你不要這樣想,我就是怕你會如此想才瞞著沒告訴你,信托書只是為了防患于未然,我在這世上只有……” 她卡頓住,舔舔酒后起干皮的嘴唇,換了個說法:“我必須保證你和如意的生活有保障,很多像我一樣的人都會在自己的行業里簽訂信托書的,綺夢和劉三軍都有的,甚至是溫離樓那種吃官糧的公門中人,她也在公府所立有信托書的,是以你不要……” “我不是來跟你爭辯信托書這件事情的,”花春想察覺到了容蘇明對于實話實說的抗拒,抬手做出個“停止”的動作,深呼吸幾次后又耐著性子溫溫柔柔道: “我想說的是,你既然知道陳卯可能會出事,那又為何不做出相應措施、或者采取相應行動救救他呢?容昭,陳卯還是個少年,他的性命在你這里當真一文不值么?而在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有錢有勢的人眼里,別人的性命又被視為個甚呢?螻蟻?蚍蜉?還是朝菌蟪蛄?” 雖然早就料到那些事可能會被花春想知道,但容蘇明實在沒料到平素溫溫柔柔的女子會說出這么犀利的話來,她用力掐眉心,滿腔酸楚翻涌。 ——原來在花春想眼里,她容蘇明和那些為富不仁心腸歹毒的jian商是一個路子的。 “你若非要如此去看待,那我也無話可說?!?/br> 生活中的容大東家就是這么個缺乏表達欲望的人,無論是別人的誤解還是別的什么,她都不想過多解釋什么,甚至懶得開口,哪怕這個人是她的枕邊人。 花春想突然覺得有些可悲,也有些荒唐,細想卻又不知悲從何來,荒唐自何處起。 “容蘇明,”她這般叫了容蘇明一聲,依舊是溫溫柔柔道:“你知道其實你是個很自私的人么?” 容蘇明坐在床邊,兩個手肘分別抵在兩個膝蓋上,臉埋進了手心。 ——這是她面對事情時煩躁卻暫時沒想到解決方法時慣常做的動作,可能連她自己都不曾注意過自己的這種習慣性動作,但花春想留意到了。 在容蘇明又一次選擇沉默不語后,花春想道:“你有你的事情要做,你之所以選擇把我排除在外,最可能的原因只有兩個, 一是你在乎我,所以無論你做事情有無把握,你都要想方設法護我周全,二是你從來不曾把我當成過家人,我只是你在棋盤上利用到的一顆敵方棋子,逢場作戲結束就是你我之間真正的結束,但是我傾向于相信前種可能,容蘇明,你說呢?” 年輕女子眼錯不眨地看著容蘇明漆黑的的發頂,然而這人在花春想的期盼中又一次選擇了沉默。 花春想笑了一下,道:“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呵,咱們這還沒經歷過大難臨頭呢,你就早早做好了勞燕分飛的打算,容蘇明,在你心里,究竟是怎么看我的呢?你是不是和我娘一樣,也要打著為我好的名頭讓我做一個聽話的傀儡?” 容蘇明搖搖頭,終于舍得給點回應了,卻是這般語焉不詳含糊其辭:“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br> “那是哪樣?”花春想步步緊逼著,道:“你告訴我是哪樣?不然我可能真的會就這般認為下去,一直一直?!?/br> 逼一個縮在自己堅硬保護殼里的軟體動物伸出觸角主動去觸碰已經被預判為“危險”的外界,這可真是個膽大妄為的做法。 這個做法后果不可預估,萬一行差踏錯,花春想知道,自己就會錯失和容蘇明最后一次交心的機會,從此后即便同在一個屋檐下,那也再別想互相靠近了。 “愛”這個字,挺玄乎的,也挺原始的。 時間大概過了子初罷,外頭那些煙花爆竹的喧鬧聲,不知何時已經漸消漸散在了漆黑子夜中,容蘇明又沉默良久,用力搓一把臉后抬頭看花春想。 夜過半,疲憊將容蘇明酸沉的眼皮勾勒得異常明顯,她抬眸看著眼前人,目光是那般的深沉: “不管你信不信,我從未想過拋下你和孩子,無論你說的什么棋子什么心計,你容家主母的身份是不爭的事實,我自私自利膽小懦弱,我承認,但我絕對沒有打著為你好的旗子要你如何如何,我不想讓你攪和進來是因為我覺得那些只是我個人的事情,不應該成為我們兩個都為之煩惱憂愁的存在,我能處理好那些的,你……” 你信我。 “但更多的我不能告訴你?!比萏K明話到嘴邊又臨時改意,三緘其口。 你看這二人,成親兩年,孩子一歲,最激烈的口角就是現在了,卻連爭執都是壓低聲音的克制再克制。 似乎生怕那句話甚至是那個字說的不妥,引得對方難過或誤會。 但長久以來積攢下的不妥還少么?兩人因缺乏交流而生出的誤會還少么? ——那么容蘇明分明非常在意但卻始終絕口不提的徐文遠是怎么回事?那么花春想好多次都想伸手幫忙但卻始終沒敢開口的蘭氏之事是怎么回事? 她們之間有三尺冰凍,絕非因一日之寒。 花春想點頭,道:“所以你要跟我說的,就只有這些了?” 容蘇明收回視線,又重重掐了下眉心,沉悶地“嗯!”了一聲算作回答。 花春想氣得一陣陣頭懵,手叉腰剛要開口說什么,保持著半偏過臉去的容蘇明突然沙啞著聲音道:“我有錯,對不起……但在你我之間,錯不止在我一個,你打開始就沒用一個正確的態度對待和我的關系,以至于我們在這段關系里南轅北轍,越走越遠, 我們成親后,你拒絕任何可能與我變得更親近的行為與事件,若非突然有了如意,你跟我的關系不會有如今這般突飛猛進的變化,” 說到這里,容蘇明輕輕笑了一聲,眼眶隱隱有些泛紅,那是她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最不敢說出口的東西,“在如意出生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在你懷著她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都在提心吊膽中度過,我小心翼翼地說話、做事,就是生怕自己做錯什么引得你后悔,我怕你不愿意生下她,你要是不愿意生下她,那樣的話,我可能,我可能就這樣了罷。你在,我還能有個家,你要走的話,大千世界可能就真的只剩下無味空白了罷,對,我害怕……” ……以上這些話,竟然是出自容蘇明本人嗎?! 花春想突然覺得鼻腔猛烈發酸,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鬼使神差就接了一句:“就算我不愿意,憑你容大東家的身份地位,滿歆陽城里愿意給你生孩子的人多了去了,何必這般戰戰兢兢自降身份?!?/br> 大概是因為最難出口的話都說出來了,容蘇明落在虛空中的視線閃了閃,音容笑貌具是溫柔:“但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不是你和我的孩子?!?/br> 如意被取名為如意,原來非是花春想以為的“祝盼孩子如意順遂”的意思,而是當這個小家伙平安出生的時候,眼前這個手握歆陽經濟三一之比重的人,這個咳嗽兩聲都能讓歆陽民生跟著受涼的家伙,覺得自己如意了。 “能不能有點出息了你還……”花春想竟突然生出種又想哭又想笑的沖動,胸腔里就像盛著突然被煮沸的溫水似的,原本那些電閃雷鳴的情緒奇跡般被春風化雨了。 好罷,她就是個這么沒出息的女子,容蘇明這家伙不過就是冷不丁說了兩句好聽話來,她的耳根子就一下子軟了下來,而且軟得一塌糊涂。 她意識到這樣不行,會使得好不容易拉起的架勢塌下來,便清清嗓子滿臉嚴肅地找補道:“你這樣不成,得改正!” 容蘇明端坐在床邊,像個乖巧聽話的學生接受夫子的批評指正,眨巴著眼睛看著她,問:“改什么?如何改?” 萬沒想到永遠一副胸有成竹有條不紊的人會用這樣的姿態說出這樣的話來,花春想反倒被噎了一下,磕絆道:“就就就、那就從陳卯的事情開始改正!” 容蘇明微仰了下頭,嘴巴做出一個“哦~”的樣子,大概是想說“這么簡單??!”之類的話,但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孩童床高高的的圍欄后突然伸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 “大大,靚靚,嗒?” ※※※※※※※※※※※※※※※※※※※※ 謝謝閱覽。 今天竟然更了兩章,我可真是……睡迷瞪了。 每次在存稿箱里點擊“發表”倆字的時候手抖得跟貧下中農向地主老財交租似的哆哆嗦嗦又rou疼,呃……胡謅起來可真是一套一套的。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淺斟 50瓶;夜幻 3瓶; 非常感謝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