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源歸宗
第六十九章 萬源歸宗 照溫離樓的本事,收拾幾個拉幫結派的混混不是什么問題,但事情難就難在,犯事的幾個人是歆陽第三大民間幫派黑熊幫的,而被欺負的人,是歆陽商會臧會長都要給幾分面子的豐豫商號的兩位頭頭。 這事兒不是一般的棘手。 最后,武侯還是圍下酒肆,繩索緝了一干人等回緝安司。 緝安司盯黑熊幫日久,此門在瓏川甚至在朝歌都有上上層的靠山,于歆陽屬第三大幫派,即使是歆陽公府石大人遇見黑熊幫的事,對之亦愿選擇自折身份退而避。 此番溫離樓親自緝拿黑熊幫成員八名,在外赴夜宴的石公府聞訊后,直驚得腳下打滑,險些當眾摔倒,出門后棄車駕馬,一路朝緝安司狂奔而去——能讓石大人如此失儀的事情,可見不是什么小事。 緝安司司臺后門外,方綺夢險要吐,被容蘇明急忙拖到路邊排水污渠,這才允方總大吐特吐起來,晉律嚴,若任方綺夢吐在緝安司后門門口,按律不是五十杖就是罰錢幾百。 不遠處,迦南趕馬車靜靜跟著,畢遙從車里翻出水囊,大步小步跑過來遞給方綺夢,欲言又止,不敢多話。 容蘇明抱胳膊立到兩步遠外,被方總身上酒氣熏得不舒服,俄而才擰起眉頭問道:“你心中之謀既不想我知便罷了,爾后準備回家么?夜深了,各坊宵禁將至?!?/br> “回,回家嘔——”方綺夢這回簡直要把胃吐出來了,連擺手都感覺抬不起胳膊,最后只好放棄說話,繼續蹲著吐就好了。 幾人所在乃緝安司司臺后街,緝安司后門與府差所后門正正相對著,出緝安司后門,街對面就是府差所后門,兩臺所尾對尾,臉面卻是一東一西朝向,似乎為應和兩臺建筑,緝安司和府差所也一直都有嫌隙。 容蘇明靜靜看了會兒府差所緊閉的后門,那廂自緝安司追出來位武侯,交給容蘇明一封信,叉手道:“我臺大人命卑職轉告容大人,曰,‘容家阿主盡管放心,人既進我緝安司,昭昭律法便不會讓他全須全尾全身而退,某踐諾,望友亦然’?!?/br> 容蘇明收起信件,朝緝安司方向叉手,道:“替某回溫司,喏?!?/br> 武侯身上裝備齊全,左樸刀右弩機,后腰還有緝拿收捕用的牛筋繩索細鐵鏈,舉止間,鎖鏈碰撞丁零當啷。 帶這么多東西在身,行動起來本該多少有些遲緩,但這位武侯叉手唱喏后轉身回去,步法身形皆干脆利落。 方綺夢由畢遙扶著,慢吞吞晃過來容蘇明身邊,眼睛里的水澤尚未退去,聲音嘶啞道:“若彼時緝安以溫樓為首,你我目下皆是另一番作為了,蘇明,可曾有悔?” 容蘇明慨嘆著在方綺夢胳膊上拍了一下,似笑非笑道:“我有老婆孩子熱炕頭,與你不同,走了,回家?!?/br> 街兩旁十五步一盞地燈,仔細將版筑街道照出個輪廓,夜風曈曈,樹影鬼魅,公府建筑勾心斗角,檐牙高啄。 方大總事吐得兩腿發軟,磨牙的時候朝愈行愈遠的容家馬車揮了下拳頭,最后咬牙道:“畢遙,咱們也回家了!” /// 晉之城分數等級,其中以帝都朝歌城為最,二陪都為中,各地省府與陪都同級別,省府下州城為次,其余難以入流。 歆陽為瓏川省府下轄州城陪府,其繁華興旺雖可與瓏川比肩,但消息類流通卻較瓏川有差距,這事有利有弊,無論對于誰來說。 溫離樓緝拿黑熊幫成員,安插在緝安司的眼線第一時間把消息傳給石公府,但黑熊幫首腦卻不能確定何時才會知曉,至于牽扯其中的另外兩個普通人,在酒肆外圍觀的百姓只道是那二人乃是什么有頭有臉的人物,具體身份不得而知。 正好也省了各自家人擔心。 容蘇明回到家時間已不早,彼時如意已睡,青荷稟告說主母獨自在西廊下賞星星。 與主院西毗鄰的地方原是片光禿禿的廢地,早些時候被容蘇明下令用墻圍了起來——她沒功夫打理庭院,也沒心思讓別人打理,她不太想讓這里像個家,太過溫馨的地方若進進出出只她一人,反倒讓人心中難受。 花春想嫁來之后的開春,她領人這片將廢地好生收整,先后種了各種樹木花植,后又沿墻建起回廊,正中間蓋了座小小亭子,親筆題“葳蕤”二字為名,并打通兩邊院墻,使主院與書房經此地而互相通達,大大縮短主院與書房間的往來距離。 這片地方,便也因此得名為葳蕤苑。 繞過主院西邊的月亮門,右拐邁上回廊,容蘇明走近了才看見,矮腳茶幾上雜亂扔著幾本賬簿,看星星的人歪頭躺在云搖椅里,似是睡著了。 壞心眼地捏住人家鼻子,沒良心地把淺眠的人弄醒,容蘇明彎下腰來半蹲到云搖椅旁,輕而易舉拉住了花春想推過來的手,笑嘻嘻問道:“怎的等我等到這里來了?” 花春想用另一只手遮擋口鼻,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立馬淚眼朦朧,“原是想趁傍晚涼快多看幾眼賬簿,沒成想只看沒幾頁就困著了,唔,目下是何時辰?” “將至戌末,”容蘇明把放在云搖椅后面那個用來驅避蚊蟲的熏香,悄咪咪往自己跟前夠了夠,起身后又順手把茶幾上凌亂的賬簿碼齊放好,道:“再待會兒還是回屋睡?” 花春想沒回答,反而往廊外的夜空指,道:“星星,好多,好亮?!?/br> 容蘇明抬頭看過去,夜幕星辰,誠然很美,“且叫人把這里的燈都滅了去,星月清輝才更顯得亮堂?!?/br> “容昭?!被ù合牒鋈坏偷蛦玖艘宦?。 容蘇明踩了下云搖椅的腿兒,躺椅小幅度搖起來,她笑:“嗯?” 花春想在搖椅的來回搖動中沖她伸出胳膊,“不想走路,你抱我回去?!?/br> “這么胖,我可抱不動你,”容蘇明拉住花春想兩手,試圖把人從搖椅里拉起來,商量道:“用背的行不行?” 說著就繞到云搖椅前,轉過身去半蹲下來:“請夫人上馬——哎呦?!?/br> 花春想用跳的趴上容蘇明后背,在人家耳朵上彈了一下,呵氣如蘭道:“哎呦什么?” 容蘇明分明是步履平穩地開始往回走,卻偏拿出一副吃力模樣:“重?!?/br> “你昨兒才說我太瘦來著,”花春想下巴擱在容蘇明肩頭,故意在那肩骨上磕了下,“綺夢姐說的沒錯,容昭的嘴,騙人的鬼,哎對了,我娘的生意近來和豐豫有交集?” 容蘇明把人往上托了托,閉著嘴答了聲:“嗯?!?/br> 花春想乖乖趴著,道:“到期后就撤掉罷?!?/br> “人不都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么,”容蘇明眼神不算太好,夜里看不清楚腳下路并不奇怪,目下走得更加小心幾分,“你突然說起這個,究竟發生何事了?” “沒什么事,”不知為何,花春想總不想讓容蘇明知道那些人心底里最深處最原始的貪婪欲/望,“下午偶得一本豐豫的規矩冊子,上面清晰明了寫著,豐豫和親戚做生意時,頂額不得超過多少多少錢,照我娘一貫行事作風,那點錢也入不了她眼,她又怎會與豐豫做不賺錢的生意?!?/br> “沒事莫把事情想那么清楚,”容蘇明拐上主院回廊,背著人往起臥居走,“你娘生養你,從我這里得些好處也是應該的,不會觸及豐豫利益,不然就算我愿意,方綺夢和劉三軍那里也是過不了關的,豐豫吶,非我一言之堂?!?/br> 花春想環住容蘇明脖子,道:“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騙我當如何?” 容蘇明道:“怪不得都說女兒生而向外,胳膊肘往外拐,你這話要讓你娘聽去,該是立馬就要氣得吃不下飯哩?!?/br> “我只是希望你能小心謹慎些,莫叫人連手坑了進去?!?/br> 花春想伸手掀開門簾,容蘇明沒有回答她,徑直背人進起臥居。 青荷正守在如意身邊。 將人放到矮榻上,容蘇明叫青荷把如意抱去給奶媽照顧,自己則拿來更換的衣物,一并提了木屐過來給花春想,溫聲道:“凈室燒有熱水,去洗洗罷?!?/br> 這么長時間相處下來,花春想太熟悉容蘇明轉移話題的本事,便也沒再多嘴說什么,接過東西癟嘴出去了。 主院的凈室也是花春想重新設計的。 它原本是空蕩蕩諾大一間,冬冷夏悶,被花春想用隔板隔成兩小間,又打了風口通風,用起來較以前方便萬分。 容蘇明洗漱快,待花春想回到起臥居時候,那家伙已經橫在臥榻上睡了。 她吹滅燈,只留床頭一盞,也甩掉木屐去睡覺,爬到里側后又忽然想起來,她的賬簿還在葳蕤苑的廊下放著。 賬簿記的雖都是薄賬,不抵豐豫萬分之一,但好歹也都是許多人辛苦經營的積累,只好再翻起來準備下榻。 “去哪里嘛?!庇麻降娜吮蝗艘话炎プ「觳?,容蘇明迷迷糊糊似醒非醒。 花春想:“賬簿落在外頭了?!?/br> 容蘇明翻身躺平,眼睛閉著:“早拿回來了,在榻幾上?!?/br> 花春想抬頭看過去,依稀榻幾上整齊放著幾本簿子,松口氣,干脆躺到容蘇明身邊睡覺 拉住她胳膊的手自然松開。 今夜什么都不想說,也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好生躺在一起困覺,花春想悄悄伸手拉住容蘇明寢衣的一點衣角。 睡時身邊是此人,醒來望亦然,外間風雨淡,日子平安。 往后余生,唯愿若此。 /// 當官難,在晉國當官尤其難。 溫離樓不到三十而掌緝安司,單看她十余年來經歷的過風雨,以及腳下踩過的枯骨,便知無有故舊、姻親、家族為靠山的人,要有多難才能走到五品的武職位上。 細數內閣鳳池歷任輔臣背景,易知非家族五世之功積累而難出一朝相輔,容家能出容昱,除卻容昱自身優秀外,也少不了各種天時地利人和之因,念句祖宗庇佑天官賜福不為過。 家中出一個讀書人,那么后代就會有兩個、三個、四個乃至更多的讀書人;家中出一個當官的,那么后代就會兩個、三個、四個乃至更多為官的。 家族之所以為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當真的榮辱與共體,和則興,分則敗,這是容昱這輩兒人都深諳的道理。 容黨與容棠總和容蘇明過不去,其實僅是源于當年的一份害怕,他們害怕容蘇明,更也害怕容蘇明的豐豫。 而這份害怕,歸根到底還是當年的容覺之死。 書房內,兩房老爺已經在里頭談了整整兩個時辰。 容家三房老爺容棠是個眾所周知的不當事的滑頭,心窟窿眼多的數不清,吉榮怕自己男人吃虧,攛掇老三媳婦可意去送書房看一看。 吉榮每攛掇一回,可意就推諉兩句。 她不想和吉榮摻和過多,硬被拉來二房才勉強坐到現在,她懂得如何躲避吉榮的鋒芒,提早就給了身邊女使暗示。 吉榮心下焦慮不已,越想越覺得事情不妙,剛準備再向可意開口,三房一奴婢進來稟告,道是三房小公子一直哭,須可意這個當祖母的回去哄。 可意正好借口離開,半刻也不想多待。 書房內: 二老爺容黨再次否決他弟弟容棠的建議后,背著手在書案前踱步,眉頭擰得老高:“那姓康的婦人,目下還是沒有半點消息?” “沒有,”容棠坐在椅子里,面色微沉,似另有心思,“是小昭劫走的無疑?!?/br> 容黨單手按在書案邊沿上,扭過頭來問道:“尋到證據了?” “暫時還無有,”容棠搖頭,半耷下眼皮道:“你我心知肚明,這種事情除了小昭外,再無旁人能做到如此干凈的地步,二兄還想要什么證據?” 容黨略有所思,道:“當然是能一舉壓下豐豫和蘇明的證據,黑熊幫今日如何說?” 容棠愁道:“黑熊幫差人送來書信,道是緝安司緝走的那幾個人里,有一個參與了清波碼頭的事情,那人甚至見過兩方首腦會面,他一旦松口,溫不周便又有了加官進爵的機會?!?/br> 容黨問:“可有機會將人撈出來?” “撈?”容棠冷笑道:“二兄這是急糊涂了罷,那可是溫不周治下的緝安司,莫說黑熊幫動用關系去撈人,便是石公府親自出馬,不照樣也是撼不動那溫閻羅?” 容黨左手手背拍進右手手心,恍然大悟道:“咱們還是得從蘇明那里入手,溫閻羅是蘇明摯友,少時還曾隨蘇明來過家里做客,他二人多年朋友,咱從蘇明這里撬口子如何?萬源歸宗,所有源頭還是在蘇明身上,那花氏,不動她不行了??!” “二兄!”容棠加重語氣,似有警醒之意,“花氏和孩子動不得,那是小昭唯一的軟肋,動了她母女倆,咱們生生世世都別想得小昭原諒了!” 容黨哼道:“原諒?蘇明就是頭沒心肝的小畜牲,她要是愿意原諒,早在大兄去時她就原諒咱們了,哪里會一門心思與你我作對至今?老三,你腦子拎拎清楚罷,如今占優勢的是咱們兩個!” 頓了頓,容黨喘著粗氣,牙縫里透話提醒弟弟道:“莫忘了靈澈是緣何去的!” 這兄弟倆太過了解彼此,但見容棠稍有退意,容黨就能既快且準地捏住弟弟七寸。 提起容箏,容棠煩躁極了。 他一巴掌拍在腦門上,俄而竟蹲到地上嗚咽起來,“當年我就提醒你不要給采石場購進那些次等樁柱,你非咬著那幾個破錢不松口,如此也就罷了,你竟然連柱釘也偷換成不合要求的輕釘,那些東西根本扛不住石頭架子??!若是當年你不貪那幾個子兒,大兄他怎么會出意外?!容黨,是你害了大兄,也是你害了這個家……” “你給我住嘴!”容黨兩步過來,揪著弟弟衣領將人拽起,大耳刮子一巴掌就摑下來,尤不解氣般將容棠搡跌進椅子里。 容黨怒吼道:“你敢跟我說當年?當年我是為了誰?!你拍著良心跟我說,當年我是為了替哪個王八蛋還賭債?!” 容棠被那一巴掌打得清醒了幾分,耳朵里嗡嗡直響,恍惚間竟聽見了長兄容覺在喚他,“阿棠過來,阿兄給你捎了炒栗子吃……” 糖炒栗子,他最愛吃了。 兒時家里窮,多數時候都吃不飽肚子,吃糖炒栗子吃到飽是他們兄弟姊妹五個最大的心愿,大兄十三歲時開始到碼頭做工,第一份工錢掙到手,回來路上就買了一大袋糖炒栗子回來。 他們五個圍在一起偷偷吃,結果還是被爹娘發現,追著五個敗家子狠狠打了一頓,他是家中老小,最為饞嘴,從那以后,大兄每次發工錢,都會偷偷給他買一份糖炒栗子。 “糖炒栗子,糖炒栗子……”容棠喃喃著捂住臉失聲痛哭,與當年容老太爺大去時哭的悲傷無二。 他嘶吼著哭道:“那時你就不應該心軟的,二兄啊,那時你就該和大兄一樣,讓賭坊的人取我性命去抵債,我本不該活到今天的,二兄哇,你殺了我罷,我不僅害了大兄,還害了靈澈,都是我的錯,我的錯……” “阿棠,阿棠你冷靜點!”容黨晃弟弟肩膀,與弟弟額頭抵額頭道:“聽二兄的話,事到如今咱們早已回不了頭,將來到黃泉下相見,你我下十八層地獄以償大兄?!?/br> 他輸不起,他一旦輸了,他家昱哥兒的前程怎么辦?! ※※※※※※※※※※※※※※※※※※※※ 沒有存稿,半個字都沒有。 謝謝閱覽。 啾咪。 人為什么會害怕未來呢,因為未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