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心思
第六十七章 長久心思 事分輕重尚有由,人分貴賤時何處辯大同? 多年前,迦南父親為容家奴,為他人惡意報復打死于窮巷,容蘇明帶迦南至公府擊鼓報官,緝安司不予立案,經多番上訴申冤,公府大人終究還是一紙公文下發,殺人者償奴主容蘇明錢八百文以結案。 容蘇明跑去緝安司找熟諳晉律的友人溫離樓,她將人攔在緝安司“明鏡高懸”匾下,聲聲質問道:“國既行大同,緣何殺人償命而奴死償錢?” 時溫離樓乃小小一武帥,始助打火隊打火而歸,灰頭土臉,狼狽之至,唯剩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她沉默須臾,認真回答道:“某盡畢生以求之?!?/br> 隔過數載,再見家奴為他人欺,容蘇明未上前制止,而是回家喊了正在做課業的泊舟出來。 她靠在門口朝不遠處那幫圍攻桂枝的紈绔少年抬下巴,吩咐泊舟道:“把桂枝帶回來,無妨動手,打傷了阿主為你償?!?/br> 桂枝被一幫近齡的富家子圍在棵老槐樹下當靶子練彈弓,一挑五六七八個泊舟當然打不過,便從腰間掏出彈弓準備朝某個小伴當打過去。 一子未發,身邊猝而掠過陣衣風,待泊舟定睛一看,那廂只見個青衣少年已經開始和人干仗了,至于那人手里掄著打人的家伙什......是個書袋?! 沒等那幫小孩喊的援軍趕來,二挑五六七八的仗已經干完,青衣少年拉著泊舟和桂枝一溜煙兒跑了。 容家主院里,青衣少年脫下扭打中扯壞的輕紗外披扔到石桌上,撩起銅盆里新打的井水嘩啦啦洗臉,涼水直撲臉上淤青,這孩子似乎不知道疼似的。 石桌前,與寒煙同來的方綺夢施施然笑問容蘇明道:“這架勢,比之她‘爹’當年如何?” 那廂的容蘇明正蹲在石階下翻藥箱,扒拉許久才找出兩小瓶活血化瘀的膏藥來,起身朝那邊走過去,道:“下手誠然夠狠,心思尚猶不及?!?/br> “我娘說,你們和我爹兆聯都是碧林書院同窗,”寒煙隨意洗洗,擦了水漬轉回身來,問道:“那你們可知我爹是否和姓溫的結過仇?無論是哪方面的?!?/br> 方綺夢:“......” 容蘇明:“......” “你今歲多大了?”容蘇明把手里藥瓶拋過去,行至一半的腳步自然而然轉向石桌,委身坐在方綺夢對面。 寒煙把小藥瓶拿在手里拋了拋,坐過來捏了快點心吃著,咧嘴道:“十歲?!?/br> 容蘇明招手叫泊舟坐到跟前,拿出另一瓶藥膏給自家小孩兒上藥,不冷不熱道:“某與令尊素不相識,若無事,汝便領了謝錢回家去罷,啊,你手里糕點已抵得上要給你的謝錢了,直接回家去罷,打人的醫藥錢也不讓你賠了——改樣,送客?!?/br> “你什么意思?!”寒煙比泊舟年紀小,性子卻比泊舟野太多,扔下手中剩余的小半塊糕點就抬起下巴睨容蘇明,頗有幾分叫板之意:“打發叫花子呢?” 容蘇明認真給泊舟擦藥,懶得再分寒煙半個眼神,道:“你既認兆聯為父,在我這里便休想得好臉色,雖說父債子償對你不公平,但你爹欠我的也不是三兩百個子兒,罷,也懶得跟你個毛孩子廢話,改樣,我讓你送客!” 說到最后一句“送客”時,素來溫潤平和的人神色確然是不耐和厭惡的,改樣忙又往前來兩步,伸手去拉寒煙。 “父債子償?姓容的你他媽腦子被驢踢了罷!”寒煙炸毛,甩開改樣的同時險險究要掀了面前石桌,食指指著容蘇明道:“我爹為官清正廉潔,為百姓漚心瀝血,甚至豁了命出去,你今兒最好把話給我說清楚,什么叫欠你不是三兩百?!” 在寒煙的劍拔弩張以及容蘇明的冷言冷語中,方綺夢弱弱舉手補充道:“那個,那什么,寒煙,若細究起來,兆聯也欠我不少銀錢呢,雖然老話說人死賬消,但你你你,你要替他還錢么?” 寒煙一個眼刀掃過來,方綺夢立馬捂嘴,裝作怕怕的樣子沖容蘇明小聲嘀咕道:“嘿,她還不承認,你看這豪橫的小模樣,跟老溫活托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媽呀——” 伴隨著“哐嚓”一聲瓷器碎裂的聲音,方綺夢抬腳躲避,石桌上價值昂貴的青花瓷茶盞應聲在方綺夢跟前碎成半文不值的垃圾。 砸完茶盞的寒煙眼睛有些紅,發起脾氣來跟溫離樓更像了:“我說了,別拿我跟他放一起,他不配!” “人生而分為三六九等,”容蘇明還是那副慢條斯理的樣子,襯得寒煙愈發像個毛孩子,“若非你是溫司正與葉先生的孩子,今日哪怕你因路見不平而打進去半條性命,我容家大門你也是邁步進來半步的,小孩兒,吃著井水罵挖井人,歆陽沒這規矩?!?/br> “你......”寒煙咬牙握拳,被及時出現的花春想伸手拉住,道:“好了容昭,逗惹寒煙生氣你又得不到甚好處,趕緊忙你的罷,泊舟還要回去做課業呢?!?/br> 說著就拉寒煙往屋里去,邊走邊道:“你容大和方大就那德行,你莫同她兩個計較,你下學就來了罷,餓不餓?我屋里有烤鴨,容蘇明知道你要來,沒下工就吩咐人去泉聚德買烤鴨,這不,東西才買回來,咱們趁熱吃,你如意meimei也跟你沾沾光,嘗嘗烤鴨的味道呢......” 那二人入得明堂去,方綺夢掏出幾片熟制過的薄荷葉送嘴里嚼,朝明堂方向抬了抬下巴道:“即興來的法子能成么?別好心辦壞事再給老溫添堵?!?/br> 容蘇明三兩下給泊舟擦好藥膏,也捏幾起片薄荷葉丟嘴里,嚼幾嚼后眉心蹙起,道:“你跟那小溫比我跟她接觸的多,莫說你沒發現她行思頗像兆聯?!?/br> 方綺夢收起裝薄荷葉的荷包,點頭道:“自然是發現了,只是沒敢跟葉先生兩口子說,你我都能看出來的事情,葉先生曾與兆聯結發,又豈會毫無察覺,怕就怕小溫會長成第二個兆聯,若是那般可就太……” “咳咳!”容蘇明突然咳嗽出聲,吐了口中薄荷葉,嫌棄道:“何處尋摸的薄荷葉,忒難吃咳咳咳……忒難吃了些,沖?!?/br> “葉先生安?!币刈约何葑拥牟粗圩叩介T口,叉手給踏進門的葉輕嬌問好。 “安?!比~輕嬌肩上掛著藥箱,出于本能般拉住錯身欲走的泊舟。 抬起小孩下巴端詳片刻,女大夫從藥箱最外層的皮夾縫里摸出幾片膏藥,道:“入睡前用油燈火將膏藥烤化,凈過傷處后用東西把膏藥刮下來擦抹上,翌日晨起洗掉即可,反復兩日便消腫?!?/br> 泊舟叉手揖禮給葉輕嬌道謝,端的規矩方方正正,叫誰看了都羨慕這孩子端方。 放泊舟離開前,葉大夫用拇指拭過小孩那傷處擦的膏藥,朝這邊走時送到鼻尖嗅了嗅,微笑道:“容大東家誠舍得給家人用好藥,也不管適不適合?!?/br> 容蘇明用袖口捂著嘴,還是被方綺夢的薄荷葉嗆得涼氣兒直往鼻子里頭竄,靈臺尤其清明。 俄而她才緩過那股勁頭來,眼角攢淚道:“外行人胡醫亂治,今兒叫葉大夫看了個笑話不是——我說你這薄荷葉子究竟哪里弄的,怎生如此竄勁?” 前一句是回答葉輕嬌,后一句自然問的是方綺夢,薄荷葉既涼且麻,便是吐了之后,口中余勁也可謂悠長,使容蘇明每呼吸一下都覺得涼氣直沖天靈蓋。 方綺夢嘿嘿一笑,朝葉輕嬌這邊擠眼睛道:“管她家那口子討的唄,聽說他們那些個武侯出門蹲差都是靠這個守大夜,絕對提神醒腦,啊對輕嬌,容二方才嗆你家小溫了,當然,少不得我也插兩腳,話說小溫回去后就沒再拿刀捅溫樓嗎?” “你可千萬盼點好罷,”葉輕嬌放藥箱在腳邊,人坐到方綺夢另側,與容蘇明正好隔著個小石凳。 她活動活動僵硬酸疼的肩膀,答道:“今晨倆人兒剛懟天懟地吵過一場,不然我作何打發小的那個下學后來這里?——是大的那個下職后要回趟家取東西,我怕兩人值我不在場時遇見,那就真能打起來?!?/br> 打也是溫離樓單方面挨。 “哦對了,蘇明要的藥我也順便給帶過來了?!比~輕嬌彎腰開藥箱,從最上面那層瓶瓶罐罐里拿出個花布頭封口的小藥瓶,道:“是良藥還是毒/藥誠在一念之間呢?!?/br> 方綺夢也湊過來看,邊和葉輕嬌吐槽道:“這個你放心,容二也就看起來像個狠人,實際上你不知道,有回我們鋪里鬧耗子,大東家去冊庫里存割單時候,一推庫門,上頭啪嘰掉下來一碩鼠,給我們大東家嚇得呦,用抱頭鼠竄四字形容都不為……” 不為過。 容蘇明抬手拍上腦門,幽幽道:“是啊,反正我不曉得上次是誰被掉了尾巴的壁虎嚇得哇哇大哭,嘖嘖,這么有趣的事情吶,我怎生忘了主人翁是誰……” 這二人互嗆互杠起來時,若有人就其言辭進行整理記錄,事后估計都能整出本新鮮有趣的話折子。 小孩子的臉,八月份的天,說變就變。葉輕嬌在院子里坐沒大會兒,就見寒煙站在明堂門口高興地喚她,“阿娘你快來這邊,花姨姨這里有好多好玩的!” 說的都是容蘇明那些手工木制的各種小玩意,有多沒少都被花春想拿出來哄孩子了,好在寒煙也玩著十分有趣。 仲夏日照長,天黑得晚,幾人留飯容家,花春想還親自下了廚,使寒煙折服,跟在后面來來去去。 “花姨姨,你那道筍是如何做的?太好吃了!” “花姨姨,汆丸子的面和rou幾成調和方能那般筋道?” “花姨姨快看,如意自己往前走了兩步呢!” 方綺夢就粥吃下隨身帶的藥丸,捅捅葉輕嬌胳膊,道:“你家葉寒煙什么情況,是喜歡吃還是喜歡做?之前跟我住的時候沒見過這樣哇,小狗腿子似的?!?/br> “我聽見你說的話了方大,”坐在地上和如意玩耍的人扭頭看過來,手里的蓮花船被弄折了某個部件,“非我狗腿,乃是你一沒有小朋友,二不會下廚,誠然,我既愛吃又愛玩?!?/br> 小孩兒說著站起來,手里依舊拿著壞掉的東西,坦坦蕩蕩道:“容大,我弄壞了你的東西?!?/br> 容蘇明既不大度也不敷衍,走過來仔細看了壞船幾眼,問道:“會修么你?” 不知是不是因為此前在院子里和容蘇明發生過口角,寒煙打心底里不想讓眼前這個愛跟小孩子計較的家伙看不起,挺起胸脯道:“會!” 容蘇明挑眉道:“那就拿去修罷,我工具不可能借你,你爹那套比我的更全乎,哪里不懂也莫問她,替你修了可不行?!?/br> 寒煙似乎一時沒轉過來容蘇明口中的“你爹”究竟是指的哪個,頓了頓才吭哧道:“誰要問他!我才不要問他呢,不就是個蓮花花瓣么,我雕一個給你換了就是!” “我才出去幾分時間,兩個如何又架起來了?”花春想給桂枝送暮食,進門就見容蘇明又在和寒煙斗嘴。 葉輕嬌微微笑著,神色是花春想以前不曾見過的柔軟,“蘇明正掐住寒煙的火捻子,可不一點就炸么?!?/br> “大大!啊……”如意似小猴子樣膝蓋和手并用飛快爬到容蘇明腳邊,拉住她阿大衣裾就要站起來索抱抱。 容蘇明彎腰將小家伙抱起,順勢高高舉了下,逗得如意哈哈哈哈笑不停,口水都差點甩她阿大臉上。 等容蘇明把孩子抱到胳膊上,才知道小家伙該換尿布了。 未過多久,花春想帶如意回起臥居換尿布還沒過來,改樣領了位四十來歲的老媽子進院子。 改樣在明堂門外停步,禮道:“阿主,城西來人請見?!?/br> 屋內的人還沒回應,那媽子撥開改樣兀自邁步進來,行至容蘇明面前倨傲道:“我家太太有事請昭二主子過去趟,這就隨奴起身罷?!?/br> 容蘇明兀自用茶蓋撇茶水,全然已經收了方才的隨和,變得高高在上清冷疏離,淡淡道:“奴犯上,主賣了你?!?/br> 這句話內容聽著可以,但顯然沒什么威懾力。 老媽子冷呵笑道:“奴非尊家奴,憑何賣人?” 容蘇明終于抬起了頭,歆陽富家子慣有的不屑與倨傲在那雙眼睛里流動,明明臉上沒有多余表情,卻分明讓人看見了那生俱來般的飛揚和跋扈:“奴犯上,官賣了你?!?/br> 容蘇明雖商賈,但的確有朝廷下賜品階在身,老媽子咬牙,捏著巾帕的手松了又緊,似是在和歪在椅子上的人暗中較勁。 此舉無疑是雞蛋碰石頭,還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須臾,老媽子甩了下巾帕,低頭叉手道:“請容大人移步?!?/br> “早說就是了,”容蘇明松手,茶蓋吧嗒落回茶杯,“奴引路罷?!?/br> “喏?!崩蠇屪忧飞?,隨容家主之后而離開。 待人遠去了,寒煙把小眉頭擰出川字,黑著臉問:“這人慣是如此豪橫嗎?” “不是,”方綺夢搖頭,趁沒人注意偷吃容蘇明杯中剩下的酒,“近兩年已經收斂多了?!?/br> “罷,當我沒問?!焙疅熡行┍梢牡剡至诉肿旖?,捧著損壞的蓮花船裝進自己書袋。 “目下人證也有了,我便去和春想說聲,該回家了,”葉輕嬌示意寒煙收拾東西,到墻邊長幾前提藥箱,不忘交代方綺夢道:“沾沾唇就好,莫要貪多,仔細我多日的苦辛白費?!?/br> 以為自己偷吃酒非常成功的人縮縮脖子,不管發生什么一笑到底就好了:“嘿嘿嘿嘿……” ※※※※※※※※※※※※※※※※※※※※ 嘿嘿嘿嘿 感謝在20200401 11:41:39~20200402 16:17: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淺斟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