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窗事發
晉國南有百越諸小國,自前年年底至今,云醉諸深山中有不少土匪得百越暗中支持,漸漸壯大起來,開始燒殺搶奪為禍邊境,此禍于去年年中時間開始嚴重,百姓苦不堪言,駐守云醉諸軍奉命清繳土匪,封疆大吏林士則親自指揮。 易墨被找回去,是因為剿匪正值關鍵時刻,百越嶗沃國邊軍刻意在晉國邊境和晉軍制造了許多次摩擦,林士則處事謹慎,急急找小女兒回來輔佐軍中。 爾后不久,匪患基本清理,林士則于年關之下以朝貢為由帶人回朝歌面見天子,實則是與朝廷共商晉和嶗沃國的邊軍摩擦之事——邊境無小事,有時兩國之間發動一場滅國滅族的戰斗,原因可能也只是一個國家說另一個國家的白蘿卜種到了他們國家的土地里。 雖然說起來可笑,但這就是事實,而且那些東西被勝利的一方寫入史書后,戰爭就搖身一變成了天降大恩解救萬民于水火的正義之舉,供后世瞻仰膜拜,義正詞嚴。 易墨頂著一頭汗,打馬從昆極都護府回到駐守營地,云醉之地四季如春,駐地軍營里卻無有甚么使人心曠神怡的鳥語花香,行在路上,入目入耳皆是士兵儼肅面容,以及兵器碰撞和戰馬嘶鳴的聲音。 平坦寬敞的路上,迎面走來一文吏打扮的青年軍士,他叉手攔住易墨去路,從懷中掏出個小包裹,“小易將軍,這是咱們弓弩營前任營長,諢科大人派人送來的?!?/br> 易墨伸手接下兩只巴掌大的小包裹,簡單查看一眼,問道:“水路糧草,這么快就運過來了?” 文吏道:“尚未,糧草前日已經到了洪河,想來如今已經在來的路上了,估計還需三兩日,包裹是諢科大人特意派人送回來的,說是怕小易將軍您等著急咧?!?/br> 最后一句話就有些打趣的意思了,易墨平時不擺架子,樂得和軍中人說笑兩句,目下卻被文吏說得隱隱有些局促,她清清嗓子,道:“如此,辛苦你了?!?/br> 見小易將軍沒有玩笑之意,文吏識趣地叉手離開。易墨低頭看手中包裹,嘴角揚起抹不易叫人察覺的笑容,想著還要去趟中軍大帳,便順手把小包裹藏在披風里,這才邁步朝目的地而去。 與此地一灘之隔的是嶗沃國男掌府,男掌駐軍首領乃嶗沃王族卡提勝,由他坐鎮男掌,林士則不敢掉以輕心,派次子林黝以及么內女易墨守此處軍地。 而朝廷雖大同,但也是最近五六年才允許女子參軍入行伍,女軍地位不高,易墨身份只是她二兄手下小小中軍校尉,中軍帳內,非她隨意能進。 大帳里頭坐著各路將領議事,易墨在門前轉了兩步,被隨各家將領來的同袍喚去旁邊的空地上聚堆兒。 “里頭藏甚寶貝了?”左路軍一位女俾將坐在大帳臺基上,朝易墨的披風努嘴,趣道:“可不興野味兒獨食啊?!?/br> 易墨平時愛去駐地附近的林子里練習射箭,三不五時打了野雞野兔、或者撿了野果,回來就會大方分給路上遇見的同袍,但這回的確不是。 緊緊身上玄色披風,年輕女子微微笑道:“下回,下回捕頭野豕回來與諸位分享,豕腿兒定留給你老原?!?/br> “小易校尉說話算話,咱等著解饞吃豕腿兒咧!”原俾將懷抱樸刀,笑容燦爛,臉頰上那道粗長的刀疤在明媚陽光下異常顯眼。 軍中條件雖不算太艱苦,但偶爾開葷加餐也是能讓人開心喜悅的。易墨同樂,臉上笑意卻不似原俾將般燦爛,軍中都知道小易將軍內斂,似乎沒人聽見過小易將軍放聲開懷。 對面一青年男子抱起雙臂,問易墨道:“方才聽你們中軍的人說,諢科大人他們就要押送糧草來了,消息無誤?” “大抵,”易墨胳膊下夾著那小包裹,后退兩步靠在旁邊的旗桿上,音容淡淡,“我才從昆極回來,不大清楚中軍帳目下的事情?!?/br> 話題被引開,旁人和易墨聊起了都護府的事情,未及,中軍大帳議事畢,主將林黝傳易墨入賬說話。 其他人陸續告辭,易墨上前向二兄詳細稟明此番回昆極處理的相關事宜,一樁樁一件件,凡與守土有關,她皆答得事無巨細。林黝心里也看好這個meimei,只是父親并不打算留易墨在軍中,甚至是不想留易墨在云醉。 思及此,林黝倒了杯水,示意易墨自己過來端去喝,不疾不徐道:“戶部原本安排負責押送糧草的是別人,鎮百侯找了內閣,臨出發前將押運官換成了世子諢科?!?/br> “哦?!币啄诉^水杯喝水,興致缺缺敷衍應答。 林黝收到父親的親筆信,不得不想法子開導易墨,他道:“過些天輪值休沐時候,回城里頭看看你嫂子罷?!?/br> “如此,”易墨放下空水杯,抬眼看過來,“二嫂嫂病了?” 林黝一個大男人,如何也做不到開口勸姻緣,只好都推給內宅,道:“倒也不是,反正你回去看看她就是?!?/br> “如此?!蹦贻p女子淡漠的眼里閃過一絲冷峻,“我知道了?!?/br> 這番談話雖言盡于此,但總歸讓人心里十分不痛快。 快速回到自己小帳中,易墨將身上披風與佩刀俱扔一旁,坐到木板床上開始拆夾在胳膊下的小包裹,舉止較平常多出幾分耐人尋味的喜悅,似孩童得了糖果般。 包裹打開,里頭沒裝甚值錢之物,不過一枝夾在本空白簿子里的桃花書簽,以及一封來自歆陽的問候。 “書呈易小將軍妝次,今日安否,比來已隔數月,猶記當日江畔話別,緣蘇明前有面囑,托予竭力相助,昔亦曾與友盟三月桃花,卻教花開花落兩地空。負風月誠予之過也,故弗敢稍怠,偶得小暇,輒折滿朵一枝成簽,書草草一紙成信,以慰友懸懸之心,安好勿念。乾定四十一年純月廿日,方三手書?!?/br> 草草一紙就當真是草草一紙,連半句多余之言都無,觀過信,易墨好生疊起,復執桃花書簽近前輕嗅,竟是海棠之味,清冷唇角漸漾起層層笑意,她素喜花中海棠,可惜云醉沃土千里,千里難成一樹海棠香。 從來內斂自持的易小將軍抱著書簽和信倒在硬木板搭就的床上,單手捂臉,左右翻身,從中軍帳出來時壓在心頭的陰郁一掃而空,她真真是,真真是高興極了!就連翻身時膝蓋上未得痊愈的傷不慎硌在床板上,疼得飆出眼淚她都顧不上呼痛。 胡亂揉揉膝蓋,也不敢碰著傷口,易墨又樂又咧嘴地爬起來,坐到桌邊鋪紙研墨:“方總惠鑒,頃誦華箋,據悉因由......” “易校尉,易校尉!”帳外喊聲打斷帳內執筆人,小兵用滿口本地話傳道:“洪河糧草將入大營,將軍下令諸校尉轅門相迎!” 易墨靜靜看著剛寫出來的幾個字,有墨香縈繞之間——這是她從歆陽帶來的岐山墨,只有在給方綺夢書信時才會用,目下只能暫時停筆,以本地話回道:“曉得了,這就去?!?/br> 帳外小兵唱喏而去,易墨吹干紙上幾字,將未竟之書壓在了薄薄的床褥下,撈起佩刀披風邁步出帳,接糧草官是罷,這個面子她不能不給。 中軍眾校尉里女者十之三數,易墨高挑為最,不輸男兒郎,轅門列隊她主動站到最后面,還刻意拉低了額前三指寬束發抹頭,眾多軍士中打眼望去,的確無法一眼尋到。 未幾,糧草隊攜仆仆風塵而至,轅門依舊未啟,頭陣糧草先驅隔柵遠望,高曰:“朝中糧草且至,請開壁門!”門內所列軍士吏被甲,銳兵刃,彀滿弩,無人應答。 直到糧草官諢科自中隊打馬上前,望兵方朝下喊話,道:“來者何人?入門何為?” 諢科手搭眉臺瞇眼瞧,先是不語點頭,神色后轉不滿,擺手示意身邊隨從上前答話,“來者糧草官鎮百軍侯世子,奉天子圣旨及內閣鈞令押送糧草援定灘北駐軍,中軍何在?!” 轅門內外還在一問一答,易墨被頭頂的日頭照得有些皮膚發紅,她曬不黑,便是cao練時候曬傷自己,脫層皮就還會白回來,這是她不喜之處,她不想太白凈,不好。 “易五,走啦!”橫隊變豎隊后,原本立在左邊同袍用手肘拐了下出神的人。 易墨腦子尚未轉過來,人就本能地按照同袍的話邁了步,險險踩到原本站在她前面的人,被方才提醒她的佟芽一把薅住后領,拽過來和旁人換了位置。 小小失誤并不影響其他人,校尉隊列朝中軍帳方向行去,是糧草隊進來了,他們要護送糧草官大人去中軍帳。 “方才悶頭在想啥子呢,叫變隊你也聽不見?!辟⊙坑沂执钤谘g彎刀刀柄上,脖子上保平安的銀項圈上有小鈴鐺,步履間釘釘玲玲響得煞是好聽。 這姑娘是本地山中寨里人,銀質佩飾連刀鞘上掛的都是,銀光反進易墨眼睛,小將軍不適地瞇起眼睛,低聲道:“上次你從家里帶來的藥還有沒?” 佟芽忍笑,立馬就從腰間小挎包里掏出個藥瓶丟給易墨,同樣壓低了聲音,道:“早就說給你用我的藥了罷,非不聽,不然傷口能拖這么久么,它早好了它......” “咳,”易墨接過藥瓶,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那什么,一會兒你幫我頂著些,膝蓋疼得厲害?!?/br> 佟芽扭過頭來打量同袍一眼,水靈靈大眼睛里帶了幾分促狹,點頭道:“好說好說,你且歇著去?!?/br> 待那隊奉旨而來的大員們進了中軍帳,易墨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回來就發現床褥底下沒了那張才寫兩句的回信,被陽光曬得微紅的臉色唰白下來,一頓,轉身就朝外沖,險險在門口撞上來者。 易墨急剎住腳,踉蹌兩下往后退去,叉手,恭敬道:“父帥?!币暰€掃過去,歆陽的來信,那封才寫了開頭的信紙,誠然被父親林士則夾在指間。 . 七八個月大的孩子滿地爬,容蘇明為給女兒騰地兒,干脆給起臥居來了個大改造。托溫大人打造的木柵欄今日上午才送來,純靠榫卯拼構,未用半顆釘子,就連柵欄邊緣也都被打磨掉棱角,變得圓滑。 即便是和改樣巧樣三個人一塊拼,最后完成也花了兩個半時辰還多。 花春想抱著如意進來時候,屋里只有剛鋪好毯子的容蘇明在,她從柵欄里邁出來,邊放袖子邊朝如意努嘴,問道:“睡啦?” “玩累了才睡的,”花春想把如意放到搖床上,折回來檢查柵欄的安裝。 負手圍著木欄轉半圈,容夫人按在手邊一根木板上搖了搖,“像個小豬圈,扎不扎實呀,會不會被如意推倒?你閨女勁兒可大了?!?/br> “不會的,”容蘇明洗手過來,用手肘內側的衣料蹭了蹭鼻子,道:“這圈木頭連一塊,沉著呢,而且老溫也擔心會意外翻倒,便在下頭裝有倆角,已經釘到地磚里了?!?/br> 將地角指出來給花春想看,容家主瞇起眼睛,得瑟道:“如何,是不是要好生謝謝我呢?” “沒想到人溫大人,雖一介武職,心思卻是挺細,”花春想笑瞇瞇道:“只是不知為何他不要個孩子,他是同你一邊年紀罷?” 這突如其來的八卦讓人不敢隨意接嘴,容蘇明頓了一下,道:“一樣大沒錯,但溫離樓這人,她,她細不細心倒是另說,不過就是不太喜歡孩子罷了?!?/br> 花春想又問道:“那葉jiejie什么態度呢?” 容蘇明挑眉,不確定道:“她大抵是喜歡的罷,她不還挺喜歡咱們家如意么?!?/br> “如此,”花春想向這邊靠近一步,微微仰起頭直視容蘇明,道:“那溫大人是如何就孩子之事,和葉jiejie商量妥當的?” “這個我哪里會知道,”容蘇明抬手捂住姑娘一雙好奇的眼睛,俯身在姑娘唇上啄了下,“而且,你不要這樣岔開話題,我幫你解決了如意滿屋子亂爬的大問題,你準備如何謝我?” 花春想掀開覆在眼睛上的手,有些羞赧地推了下手的主人,“你這人,叫你做點事你怎就老想著報酬報酬呢,年輕人做事你不能這樣,這樣很不好的?!?/br> “唔,”容家主將人拉過來圈進懷里,理直氣壯道:“你是我夫人,我不向你討酬勞向誰討?”輕吻姑娘耳尖,耳畔低語道:“是以,你到底給是不給?” 這話講得很容易讓人誤會話中意義,花春想羞得把臉埋進某人肩窩,嗔道:“青天白日里的,以后休得再說這種狂話,叫人聽去多不好??!” “我這也沒說什么啊,是你自個兒又在胡思亂想什么呢,咦……”容家主言語不饒人,卻是認真抱著懷里溫軟的姑娘。 面對花春想,她總想親親她抱抱她,實在不知道這是為何。 花春想任她抱了會兒,坐到窗邊矮榻繼續趕制如意的小夏衣,還是沒放棄方才的話題,問容蘇明道:“那會不會有人真的能因為孩子的事,攛掇溫離樓休去葉jiejie?” 容蘇明坐在那邊小小圓桌前整理賬房送來的賬簿,聞言朝這邊看了一眼,又低下頭繼續忙碌,問道:“你這是遇見甚么事情了?” “也沒……”本來想打哈哈糊弄過去,花春想手中針線靈活穿梭在已成型的衣料之間,頓了頓,道:“你還記得上次在祝家遇見的我那位同窗么,就是那個說要嫁給溫離樓的?!?/br> 容蘇明“嗯”了一聲,道:“記得,她又找你茬兒了?” “沒有,”花春想嘆口氣,道:“就是昨個兒一塊出去玩兒,聽了些關于溫離樓的事情,說起來和咱們家多少呃……似乎也有點干系,便想問問你?!?/br> 搖床里那個正在睡覺的小人兒,忽然蹬蹬腿長長“唉”了一聲,容蘇明笑,“倒底是什么事,且說來聽聽呀?!?/br> ※※※※※※※※※※※※※※※※※※※※ 老是做夢夢見自己在車站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