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風
第四十九章 三月春風 晉以來,天子朝廷弘大同,男女平坐,然則整整百年至今,晉土之上當真男女平等否? 打火司陣前隊不要女人,那些出生入死的活計非女人能干;武職將領不能是女的,殺伐統兵需果斷冷靜,不少人認為女人往往優柔沖動…… 太多太多例子一時也無法盡舉,然則有時卻不得不承認那個叫差距的東西,掙扎過再后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不甘變成無可奈何的屈服和順從,然后,低下頭,隨波逐流。 有不甘者如溫離樓,扮作男相咬牙爬到緝安司司正之位,多年來此人為官為民無有偏私,人人頌溫司官名,然若給人知曉她身份,那些流傳在街坊市井的贊美轉眼即可化為殺人不見血的利刃,誠然在它動手殺死溫離樓前,大晉律法就會先一步手起刀落,解決掉膽敢藐視它威嚴的人。 與溫離樓被迫無奈的暗路行走不同,容蘇明光明正大,竟卻也不比溫離樓輕松一二,經商十幾載至今,沒人算得清楚她吞下過多少酸甜苦辣,扛下過多少流言蜚語,忍下過多少刁難搓磨,但只當別人有難事開口向她求助,她就得出手相幫,因為在別人看來她有這個能力,若她幫,則繼續一家親睦,若不幫,則是她鐵石心腸,人品敗壞。 與許家,遲早走到這一步,容蘇明和許向箜都清楚。 年后三月,朝歌傳來消息,容家大爺容昱拜內閣次輔,掌內四閣之西,晉之商業百工盡在其治理調和之下。 容蘇明側坐在公務室大敞的窗臺上,手捧熱茶杯,垂眸觀輻輳,靜默良久忽而嘆道:“寶馬雕車香滿路?!?/br> “那你千萬莫回首?!鄙砗蟮姆骄_夢盤腿坐在矮榻上,身邊堆滿各式各樣信報書函,接嘴接的比誰都快。 容蘇明似乎就愛跟她反著來,特意回過頭來笑瞇瞇道:“然后呢,回過頭之后呢?” 方綺夢抬了下頭,同樣笑瞇瞇,指著自己道:“然后你就看見屋里有個大大大美女唄?!?/br> “滾吶,”容蘇明笑出聲來,反手抓了下后腰,覺得整個后背都突然有點癢,旋即聳了聳單側肩膀,道:“同舞遞過來的信報看了沒?” “剛看完,”方綺夢把手里東西隨意扔在旁邊瘦幾上,轉了轉有些僵硬的脖子,道:“你真的想好將同舞丟了么?別人都是想方設法擴大家業,你是想方設法自折羽翼,奇葩?!?/br> “小老百姓斗不過官啊,斗不過,”容蘇明笑,側臉迎光,帶著幾分讀書人的溫文爾雅,沒有絲毫商賈的油滑,“就是覺得對不起那六七十號伙計,其他倒也沒什么,容昱還要臉面,不會讓他爹做得太過分,不然光是歆陽商行的指指點點就夠他喝一壺了?!?/br> 方綺夢點點頭,道:“反正都是你自己的東西,是扔是保全憑你一句話,哎,我要不要也考慮考慮自己的前途???萬一你哪天撂挑子不干了,我得給自己謀號退路?!?/br> “當、當、當,”門下想起三聲不疾不徐敲門聲,不用猜就知道是劉三軍,“東家,總事,大通商號那邊來人了,請見二位?!?/br> “請人到隔壁稍后片刻,說我二人這就過去,”容蘇明下得窗臺,放下茶杯反手去抓后背,等著正彎腰穿鞋的方綺夢,微壓低聲音道:“估計還是因為走貨問題,他們發茶葉去上京,整整十五大貨船,竟突然想走陸路,這不是逗我玩呢么?!?/br> “那就是沒得商量嘍,”方綺夢起身,順便伸了個懶腰,“以前走運河不一直好好的么,如何突然要鬧改道,走,且看咱老方會會他們去!” …… 容蘇明的女兒如意已經六個余月大,硬扎又健康,春三月時節,花春想帶女兒出門游春賞花,便喊了好友華珺圖來作陪。 歆陽是個好地方,朝昏時雨,四序總宜,花朝節雖已過半月,城外卻依舊娥兒翠柳,百花艷麗,眺目遠望可見田疇膏沃,大知無兇年之憂。 華珺圖抬手搭眉遮去燦爛陽光,正好瞧見不遠處有座亭子,指道:“那邊歇腳如何?近水之地好捉魚,許久不曾水邊烤野魚,今兒jiejie給你露一手?!闭f著邊往亭子那邊去,嘆道:“可惜了如意還小,不然準得讓小丫頭嘗嘗她姨姨熬魚的手藝?!?/br> “她嘗不了她阿娘替她嘗唄,而且她可以喝湯,這有甚個好發愁的,”花春想抱著左顧右盼的如意,笑道:“就怕你今日逮不來魚,最后得請我們娘兒倆喝春風,喏,我們家扎實和泊舟借你,捉不來魚就請我們吃豐樂樓大餐?!?/br> 如意伸手抓她娘親開開合合的嘴,小丫頭正是甚都好奇的時候。 “黑心,真黑心,”話語間,一行人直朝六角亭而來,華珺圖道:“兩條野魚就想換豐樂樓一餐,你花小六真是精明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被泊舟牽在手里并且一路都無比乖巧的小狗:“汪!” “......”華珺圖扯扯花春想衣袖,“你家這犬是個公母?” 花春想把抓自己嘴巴的小胖手拉開,偏頭笑道:“如何,看上我家小狗了?” 華珺圖一記白眼翻過來,抓了如意的小手晃著,哭笑不得道:“都不能好好說話么什么叫我看上小狗了,我是相中它了,想要個狗崽!” “看上跟相中不一個意思么,”花春想壞笑,朝小狗道:“小狗,轉過身去給人看看你是公是母呀?!?/br> 聽懂人話的小狗顛兒顛兒地轉過身去,高高翹起的尾巴后面......“公的??!”華珺圖有些失望,“公的怎么下崽子!” 公犬小狗轉身后看見溪邊草叢上飛落一蝴蝶,扽著犬繩就朝蝴蝶撲過去,泊舟一時沒拉住,“噗通”一聲連人再狗都撲進了水里。 “......”華珺圖被那聲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得一愣,隨即捧腹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嘎嘎嘎嘎嘎哇哈哈哈哈這只蠢狗哈哈哈哈哈......” 即便和車夫扎實一起把小泊舟給拉上來了,華珺圖還是沒能收住自己的哈哈哈大笑,小狗站在溪邊抖身上水,人來瘋地撲啦啦濺華珺圖一身。 華珺圖:“……” 小狗:“汪汪汪?!?/br> 于是乎一人一犬開始了場曠世般的大戰。 花春想抱著如意施施然跟在后面,十分樂意看熱鬧:“老華,你最好別真的惹了小狗?!?/br> “為什么哇呀呀呀!”華珺圖已經追著狗跑進了沒膝深的溪水里,還在大聲喊小狗:“蠢狗你給我站??!” 這通鬧騰并不影響花春想來到六角亭下,如今時節已入暮春,天氣漸漸炎熱,來這邊游玩的人誠然少了太多,亭子下只他們這一伙游人,吩咐青荷等人各自忙活。 花春想朝水面撲騰的人道:“小狗捉魚的本事我可是見識過的,要不要它幫你就看你怎么選擇啦?!?/br> 如意被那邊人追狗的大動靜吸引去注意力,探身伸胳膊想往那邊去,被花春想攔下來,“你也想去玩那個啊,等咱們再長得大一大好不好?等到明年這個時候阿娘就帶你下水玩可好?” “嗯嗯嗯......”如意扭動小身子,連續發出單音節的“嗯”字,這就是十分明顯的想要想去之意了。 三歲看八十,如意不到一歲便十足十和容蘇明一個德行,犟,要什么東西就非要不可。 花春想萬不可能放丫頭去玩水,只好喊朝水里的華珺圖喊道:“如意開始有樣學樣了,她姨姨,你得上來哄孩子了?!?/br> 不待華珺圖出聲應答,正在水里撲水花的小狗汪唔一聲朝岸上沖來。 “看來也不完全是大傻狗,還十分聽得懂人話,”華珺圖提著衣袖,濕漉漉回到岸邊,站在亭子外的空地上擰身上的水,邊和如意說話道:“如意不急哈,待姨姨換了衣裳再來和你玩?!?/br> 花春想笑道:“換什么,不還要再下水捉魚?” 華珺圖:“那也等我和如意玩兒會再說,沒那么著急啊?!?/br> 此番來共駕一大一小兩輛馬車,栓停在路邊,華珺圖去馬車里換干凈衣裳,她的貼身女使也兀自跟了過去。 路邊盛開著許多小野花,花春想采來兩朵拿在手里逗如意玩耍,小家伙抓著什么都想往嘴里塞,被她阿娘哭笑不得地及時攔住。 扎實在溪邊用帶來的鐵皮搭簡易小灶臺,青荷穗兒雙雙在旁幫忙,泊舟已經從小馬車里拿了網和捉魚叉,同小狗一起在水里捉魚了,花春想在岸邊不遠不近跟著小泊舟走,時不時和小孩兒說兩句話,幫他指一指自己看見的游魚。 此時魚肥且多,簡直隨處可見。 行出一射之地后,泊舟舉在手里的漁叉一頭扎進水里,再起來時叉縫里正好卡這條肥吞吞的鯉魚——用漁叉叉起活魚來,花春想嘆:“好樣的!跟誰學的這本事?” 小泊舟收了鯉魚裝進腰間魚簍,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出小孩兒一口白燦燦的牙齒,“跟方總學的,她說會捉魚是本事,會各種抓魚才是能耐,啊,阿主也會捉魚,阿主還會捉蝦和做蝦,主母,阿主做蝦可好吃了,待河蝦肥美時咱們再來捉蝦罷?” 小孩子總是規規矩矩十分懂事也會招人心疼,好在泊舟三不五時貪耍好玩,花春想自然是滿口答應,“捉了蝦讓你阿主做,我也沒吃過她做的蝦呢?!?/br> “嘿嘿嘿,阿主做蝦,好吃得不輸三大酒樓!”泊舟吃過容蘇明用河蝦做的醉蝦,拍著胸脯跟他主母保證好吃,只是不知他家阿主何時有時間有空閑。 想起這個,泊舟低下頭去繼續捉魚——阿主這陣子好忙好忙啊,花朝節都沒陪主母和小姑娘出來賞紅種花,按往年來說阿主這會兒不該這么忙的,可阿主和方總都特別忙。 花春想看出了小孩兒心思,也就不再多話,把手里這幾朵被如意抓壞的小花朵扔了重新采幾朵小的來,那邊,就在泊舟捉住第二條巴掌大的小草魚兒時,容夫人身后突然傳來一道聲音,低低喚了聲“小六”,那帶著猶疑和試探,似不敢確定被喚者是不是花小六。 花春想眨眨眼,手里還捏著粉白色的小野花,須臾才抱著女兒回過身來,揚起嘴角向對方笑瞇瞇道:“好久不見啊,文遠哥哥?!?/br> 一方山水養一方人,歆陽山環水繞,人杰地靈,歆陽是晉國公認出美者的地方,近幾年歆陽美者三甲里,第三是緝安司溫離樓,第二是碧林書院何孝,第一便是眼前的徐文遠了。 花春想臉上笑容依舊,心里卻想,自己當初喜歡上的,大概其實也是這張臉罷。 “你怎么......”徐文遠既驚且喜,看見如意那張像極了花春想的小臉兒,男人心里一陣情緒復雜,笑容都尷尬了幾分,“你,帶孩子出來玩啊?!?/br> “對啊,”花春想掂掂托在小臂上的如意,另一只手攬著孩子后背,以防小家伙自個兒從后頭翻倒,“你也出來玩啊,一個人么?”問完這句話姑娘就后悔了,暗罵自己人是不是獨自出來的管你什么事??! 徐文遠點頭,下意識往花春想這邊挪近半步,目光殷切,“我來這邊散心,見你一行人在此壘灶生火,便過來同你打個招呼?!?/br> “如此,”花春想下意識后退半步,已經踩到了松軟的溪邊濕土,余光見背對著自己的泊舟又往前行了兩步,花春想邁步追上近和泊舟的距離,“花朝節已過半月,一路來少見甚么游人,沒想到能在此偶遇文遠哥哥,真是巧?!?/br> 兩相無話,如意一手抓著她阿娘衣領,一手朝泊舟和小狗抓啊抓,嘴里“嗯嗯嗯”的還是想要玩水。 水里撲騰撒歡而的小狗子看見小主子朝自己招手,甩著大尾巴就從水里跑了上來,圍在花春想腳邊打轉,“汪汪汪汪汪......” 徐文遠知花春想怕狗,本想上前為她驅趕,卻見花春想隨意用腳尖撥了撥大黑犬,絲毫沒有懼怕之色,還朝小狗努嘴道:“上那邊玩去,蹭我一身水?!?/br> 小狗素來聽話,這回卻沒乖乖離開,反而在挪開些許后朝徐文遠呲牙咧嘴,態度不怎么友好。 徐文遠有些尷尬地清清嗓子,指了下小狗,“好漂亮一犬,你養的?”說完他就悔了,小六自幼怕狗,又怎會弄這么條大犬養身邊,定是那姓容的養的。 “是容昭養的,”花春想微笑,輕輕哄著懷里小丫頭,似打開了話匣子,“沒幾個月時候就抱回來養的,可聽話啦,它就是體型大,跟尋常小狗無二的?!?/br> 大概是聽見自己名字被主人念,小狗邁著步子又挪過來轉圈,身上還濕噠噠滴著水。 被花春想往旁邊攆,“去那邊抖干凈身上水再過來,小狗,去?!?/br> 小狗甩著尾巴去那邊抖身上水,徐文遠欲言又止,從荷包里摸出顆碎銀塞到如意手里,“新歲已出,這時給個壓祟錢也不算晚?!?/br> 花春想也不來那套虛偽的客氣,握住如意抓碎銀的手朝徐文遠搖了搖,溫柔教如意道:“說謝謝文遠舅舅?!?/br> 當然,如意并不會哼唧出什么,只是拿著東西就往嘴里塞,被她阿娘急急攔住,徐文遠囁嚅片刻,道了聲:“孩子真可愛,隨你長?!?/br> “是啊,”花春想始終微微笑著,把如意手里碎銀摳出來我在了手里,“這時乍一看樣貌是隨了我,就千萬盼著丫頭隨她阿大聰明,長大了讀書不費勁,莫如我一般作甚么都盡不能如意?!?/br> “嗯!”神了一般,如意板著純真小臉應答了一聲。 “你這就很不給面子了啊容如意,”花春想笑容更甚,食指指腹輕點女兒稚嫩額頭,“你怎么能當著人家的面覺得阿娘笨呢,”似嗔還嬌,“回家阿娘再跟你算賬!” 如意回贈她阿娘一串口水。 看著這對母女你來我往,一般可愛無二,徐文遠心底酸脹翻涌,恰那不遠處拿魚叉的小少年正盯這邊,就連那小半人高的黑犬目光警惕。 他不想給姑娘添任何不好的名聲,只好盡數吞下所有嘴邊話語,隨意尋來借口匆匆告辭。 待那一襲青袍消失在視野盡頭,華珺圖施施然來到這邊,朝泊舟道:“容小孩兒,抓幾條魚啦?” “一、二、三......”泊舟抱起腰間魚簍仔細數,朗聲道:“四條魚,還撿了一只青衣蝦呢?!?/br> 華珺圖抱著膝蓋蹲到岸邊,攤手感慨道:“四條魚足夠吃,不用我親自下水嘍,嘖,這小孩真是有眼力價嘿嘿嘿?!?/br> 這一連串憨笑聲引得花春想回過神來,如意正在專心致志揪她的耳墜?;ù合耄骸?.....” “老華快快快!”后知后覺的人耳垂上一陣疼,忙不迭喚人來幫忙,“如意揪著我耳墜了??!” 饒不了和見啥抓啥抓啥吃啥的如意小丫頭一陣對抗,末了她阿娘的頭發都松散了。 半個時辰后,六角亭下: 一眾人圍在小灶前做吃的,花春想整理好自己儀容,任華珺圖借口抱孩子而不去履行做魚的承諾。 華珺圖沒戴耳墜,如意沒得啥抓,只好哼哼哈哈捧著自己手手啃,兩條小短腿還踩在華珺圖腿上蹦啊蹦的——雖然半次都沒蹦起來過,精力實在旺盛,被花春想塞了根土豆做成的土豆條吃,“小祖宗噯,你那小嘴兒小腿兒就不得閑,回頭送你去你阿大跟前,比比看你倆到底誰更忙?!?/br> “花小六你真是,”華珺圖扶著如意,任如意小家伙不停蹦啊蹦,“你都沒發現自己三句話不離容蘇明嗎?真的是,我這個孤苦伶仃的老人聽著真不是滋味,嘖嘖嘖?!?/br> 花春想一愣,耳垂微微發熱,竟覺被說得有幾分羞澀,“青天白日里渾說什么呢,你才多大啊就孤苦伶仃,再說了,這不還有咱們如意么,如意長大后肯定不會讓她華姨姨沒飯吃沒地兒住的,是罷如意?” 如意啃著土豆條,口水流得特肆意。華珺圖:“......” 華珺圖默默幫丫頭擦去口水,還被丫頭客客氣氣伸來她咬過的土豆條。華珺圖被逗笑,自然不會吃,如意大方地給她華姨姨讓吃的,倆人兒正客氣這,如意忽然激動起來,“啊啊呀呀哎哎”地朝華珺圖身后探身,簡直要從她華姨姨身上爬上去了。 見女兒如此激動,花春想回過頭去,果然看見了一襲水藍長袍的容蘇明。 “你怎么來這里了?”花春想起身迎出兩步,嘴角揚起,眉眼彎彎。 容蘇明負手而來,三月春風拂起腰間靛藍飄帶,繡水紋衣擺隨步而動,眼底有光,“想你們娘兒倆了,追來看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