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手巧
成家后就要孩子,這幾乎是刻在人骨子里的不成文。 若哪個女人成家后跳出來說自己不要孩子,那她就會在不知不覺中成為街坊鄰里恨不得口誅筆伐的對象。 若是有心,日常隨意都能聽見類似于“你可不要學誰誰誰家的媳婦,不要孩子像什么話,女人不生孩子還是女人嗎?”的聽起來義正言辭的表達。 即便如此,他們還并沒有在用語言刻意針對誰。 是以,就算不生孩子的女人被人言逼得結束自己的生命,那些為此而曾經作出貢獻的人,也都只是無辜地攤攤手,表示“誰誰誰的死和我沒有丁點關系,是她自己想不開要死的,再不然是她家里人逼死她的,反正和我沒有任何關系,我不就是和別人閑聊了幾句么,又不至于怎么樣!” 如此云云,不勝枚舉。 晉國大同百年,女子為女子生子并非難事。 花春想自成親之后就一直有在服用著湯藥,薛mama說,那些湯藥是專門為她調理身體用的,她也就從不曾多想過。 如今才知道,那一日一碗從不間斷的湯藥,原來是為她孕子做準備的。 容蘇明說完那句話,容夫人的腦子嗡地一懵。 她僵硬地坐回臥榻,坐進了被子里,她也不出聲,也沒反應,因為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好罷,她有些哭笑不得,甚至,她不知該如何表達現在的感受。 容蘇明老實地站在旁邊,低著頭,始終不曾抬頭看花春想一眼,良久后,她才訥訥道:“如何處理它,是生下來還是……我聽你的決定?!?/br> 最后幾個字的發音,細聽會發現它帶著強忍的顫抖,一句話罷了,容蘇明說完就無力地蹲到了地上,低眉垂首,安靜地等著花春想給出她的回答。 這個等待,猶如一個死刑犯在靜候官老爺宣布自己最后的死期。 雖說因果有輪回,但她容蘇明的這個報應來的未免也忒快了些。 卻是良久都沒能得到花春想給出的回答,這讓容蘇明心里的煎熬更多了幾分,矛盾亦然。 “如此,你再考慮考慮也好,我就先出去了,有事就喊我就成?!比萏K明音容平靜地說出這句話,邁步走出了起臥居。 待這人出去很久之后,花春想仍舊沒能反應過來她給的那個消息——她竟然有身子了,而且還未滿三個月?! 有身孕這種事對她來說好像還很遙遠很遙遠,乃至于在她現在的意識里,生孩子做母親是一件和她沒有任何關系的事情,是她連想都不曾想過的。 所以,剛才容蘇明那個無賴給自己說了什么? 花春想思量片刻,忙不迭連聲朝門外喚道:“青荷,青荷你在外面嗎?青荷?” 屋門沒關,青荷挑簾而入,趨步繞過屏風來到這邊的臥榻前,屈了屈膝問道:“夫人有何吩咐?” 花春想道:“你親自去濟世堂請位大夫過來,我要看病?!?/br> 作為貼身侍候之人,青荷已經知道了花春想的身子,何況容蘇明還特意囑咐了她不少事宜,乍聞夫人如此吩咐,青荷難免愣了一下。 青荷不知,就是她這不經意間的微微一愣,讓花春想瞬間抓住了某種可以稱之為“生機”的東西。 這種感覺,就好似是那些徘徊在茫茫黑夜中無法前行的人,在無助中偶然抓住了一只可以給自己帶來微弱光亮的螢火蟲。 她疊聲催促道:“莫要磨蹭,你快些去快些去!快去快回才是!” 青荷不敢多言,領了吩咐退出起臥居,出門去濟世堂請大夫。 /// 揣摩人心無外乎是大商賈們經商談業的必備技能之一,容蘇明窩在書房里,不止一次試圖猜測花春想心中所想,但每回都是以失敗告終。 手背上被抓破的地方一動就疼,似乎隨時隨地都在提醒著她,花春想和她之間還有很多的問題亟待解決,是以這個小孩子,此時來得頗為突然了些。 她真的猜不到花春想的心思,也真的猜不到花春想那個心思深沉的丫頭,究竟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 做生意談買賣那套本事,在那丫頭身上根本毫無作用,這一點讓容大東家倍感挫折。 迦南把各處呈送上來的信函事簿都從總鋪取回,抓緊時間送來家主書房。, 容蘇明自然心不在焉。 等待花春想給出結果的過程真的是非常漫長的,她本想借處理公務的忙碌來穩定自己不寧的心緒,結果發現面對區區一封普通的事函,她都需要頗長時間才能做好回復。 所有的注意力好像根本就不愿意往公務這上面來——眼下她滿腦子想的,都是花春想究竟會拿出怎樣樣的結果來應付自己。 她篤定花春想不會留下那個不期而至的“意外”,但她又在暗自期待著,期待著“意外”被接受,被喜歡,被祝福,從而成為她的幸運,成為這個家的喜悅與希望…… 勉強處理了幾封函件后,心思雜亂的人在一堆飛馬信函中,發現封余慶樓大東家易墨的私人來書。 那廂,改樣突然敲門稟告道:“啟稟家主,夫人那邊又請了秦大夫來家里,秦大夫請家主移步至夫人處?!?/br> 容蘇明放下手里未及拆開的書信,竟然覺得有點緊張,手心里自然出了汗,心臟都跳的快了幾下,仿佛改樣方才說的不是秦大夫請家主過去,而是夫人請家主過去。 主院,起臥居,容蘇明很快過來。 花春想正在和秦大夫說話,容家主放重腳步,故意提醒屋里人外頭有人來了。 行至門下,她停了幾息后,她才不疾不徐掀簾進去。 “容家主來的正好,”秦大夫從臥榻前的凳子上站起身來,微笑著給容蘇明叉手道:“夫人知道此前就是在下為夫人診的喜脈后,連問了在下好幾個問題,秦某雖為醫者,然則有些事情,想來還是由容家主親自回答夫人比較好,先告辭了?!?/br> 容蘇明叉手回禮:“有勞秦先生,先生有心,容某多謝了?!?/br> 待吩咐下人送秦大夫離開,容昭兩手抄在袖子里,走過去坐在臥榻尾端,視線仍是避著對方,道:“有什么問題,你問罷?!?/br> 花春想擁被子靠在床頭,手腳正有些發麻。 她抬起眼來,直勾勾地盯著容蘇明側臉,道:“秦大夫說,我問她的問題和你問她的問題,全都是截然相反的,所以,你不想要它?!?/br> “如此?!比萏K明坐在那里,低眉垂目,肩膀微佝,像極了花春想在酒樓初見她時的樣子。 花春想移開視線,容蘇明的這種態度讓她覺得心里發堵。 于是乎,她干脆問道:“你家何種情況會休妻?何種情況會和離?” 容蘇明咬緊牙關,須臾才道:“我家尚未有過前例,母親是在父親去后自己離開的,許云栽是在阿箏去后,被她父兄強行帶走的,不過,若是你想,那什么,我、我……” 她毫無意識自己正在用另一只手摳受傷之手的手心,“我們和離”這四個字徘徊在她喉嚨里,怎么都說不出口。 她想問問花春想,既然你問秦大夫的問題和我的相反,那么你為何想著留下它呢? 她大抵是不敢相信花春想會把孩子留下來,把她們兩個的孩子留下來,畢竟花春想對…… “我錯了,”于是,容蘇明狠心說:“我不該在知道你們一家三口的心思謀算后,還答應和你成親的,你本來就沒有打算在我身邊久留,現在又何必要裝出這副不舍的委屈樣子?呵,還保住容家冢婦地位,你娘怕是至今都還被你蒙在鼓里呢罷?!?/br> 花春想心口一疼,呼吸出現片刻的不順暢。 以前總聽人說惡語傷人六月寒,如今親身體會了,才知道這是何種的滋味。 但容蘇明的話是惡語么?花春想心里清楚,這家伙的話不僅不是惡語,而且還是大大的實情,是大大的真話。 真話難聽,真話太難聽。 “原來你早就知道這些了,”花春想深深口氣,又輕輕吐了出來,依舊是平常的溫柔模樣,只是話語里再沒有絲毫的溫度: “所以你對花家香下起手來,當真都是毫不留情、毫無顧忌的,容蘇明,你當真從不曾因為我的存在,而對攻擊花家香之事有過任何猶豫么?” 容蘇明無波無瀾,眉眼冷清,儼然是談判桌前高高在上的尊者:“你也休想用這個來威脅我,花家香那塊地豐豫是要定了,這是你爹娘算計利用我而必須付出的代價,至于孩子這個意外……你若打掉則是最好,太為我省下了大麻煩!” 言辭如刀,字句皆為尖刃,一下下扎在花春想心上,使她一顆心漸漸血rou模糊。 容蘇明冷起來,簡直毫無情份可言。 情份…… “也對,容家主高高在上,和我這種人能有什么情份,”臉色蒼白的人不想和對方再任何沒有價值的爭執,平靜地點了點頭,道:“既如此,那就請……” “你休想!”容蘇明突然扭頭看過來,眼底微微泛紅,似有隱隱水光,話語卻是犀利依舊:“無論是休棄還是和離,你想都別想,容門花氏的頭銜,你這輩子都別想給我摘掉!” 她想過又想,最終還是決定不放花春想走,招惹她容蘇明后還想揮揮衣袖一走了之?哪里有那么容易! 花春想簡直要被這個屬狗的家伙氣得原地爆炸了。 腦袋陣陣發懵,她只好用單手撐著額頭道:“氣得我頭懵,罷罷罷,你想如何便如何罷,我不同你爭執,只是我娘還在病榻,你且容我過去侍疾?!?/br> “隨你喜歡?!睂俟返娜税窗疵夹?,有些不耐煩地起身往外走。 萬萬沒有想到,花春想一忍再忍,卻還是被一句“隨你喜歡”給點了脾氣——不知為何,她最不能聽的就是類似于隨你怎么的話,尤其是在吵架之后。 一氣之下,她撈起手邊靠枕就朝那人砸了過去。 她力氣小,靠枕扔出去后恰好軟軟綿綿落在容蘇明腳步之間,將疾步而行的人絆了個踉蹌。 素來溫柔嫻雅的人被氣得又砸東西又罵人,容蘇明站穩腳步后詫異地側身扭頭看過來。 但見花春想已經踢沓著繡鞋沖到衣屏前穿衣裳,還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裳角,險些摔倒。 “這是要去哪里?”容家主似忘了方才的爭執,三兩步折過來將人穩穩扶住。 容夫人才將上衣穿上一只袖子,氣鼓鼓將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用力甩開:“要你管我啊,我想去哪里去哪里,愛去哪里去哪里,你該干嘛干嘛去,躲開!” 扶在人家后腰處的手也一并被人轉身推開,容蘇明咬牙咧嘴,眼疾手快拉正要住朝外沖的人,面子什么的統統丟得十萬里遠。 怒道:“我不管你,我不管你你就直接這個樣子跑出去嗎?花春想你發燒燒傻了罷,把衣服穿好,不然休想踏出去半步!” 未穿好的外袍被容蘇明親手給自己披上身,花春想緊抿嘴角,抬起眼睛來一聲不吭地怒瞪容蘇明。 她實在氣得不輕,急促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若是不捶打這家伙幾下,她怕是怎么都沒法子消氣的。 人生苦短,老氣著自己怎么能行! 溫良恭儉賢惠淑德什么的通通都喂小狗去,容夫人抬手就捶,每一下都實實在在使盡了力氣。 容家主挨了好幾下,這才慢半拍地轉身開躲。 起臥居不大,容蘇明繞著屋子跑,花春想就跟在后頭追,邊追打還邊罵道: “容蘇明你就是個屬狗的,臉說翻就翻,脾氣說來就來,遇事不跟我商量,但憑自己拿主意,你當我是擺設,當我是外人,當我是消遣時的寵物嗎?召之即來呼之即去嗎?你都能對小泊舟那般好,那為什么就不能期待一下自己的孩子呢?還打掉它最好,我看我打死你才是最好……” 容家主挨了好一頓“打罵”,上竄下跳躲著,還愣沒還半句嘴。 屋里的擺設在二主的追跑中被碰倒不少,瓷器玉玩、木工巧件,幾乎個個都是容昭喜愛。 還是薛mama從外面回來,才阻攔下她家夫人和家主的鬧騰。 “頭三個月最是不穩,夫人這般追跑攆打,傷著自己可怎么辦吶!”薛mama幾乎是把人拖回的臥榻上,強行按住不讓亂動: “您可休息片刻罷,這都快要雞飛狗跳了呢,廚房里熬著藥,還燉著湯,待會兒就送過來,您趕緊吃了,嘖,腳上怎么只穿了一只鞋子……” 手里拿著另一只鞋子的人氣喘吁吁跟過來,默默地將它放在腳踏旁的另只鞋子邊,然后準備悄悄溜走。 花春想端著薛mama給倒的水,突然開腔道:“快晌午了,去哪里?!” “不去哪里,”容蘇明平復呼吸,也恢復了平常的態度,乖巧回答道:“書房還有些許事情要處理,午食我回來這邊吃?!?/br> “如此,家主忙去罷?!被ù合牒雀蓛舯兴?,伸過來杯子讓薛mama再給續半杯,似乎絲毫不在意對方的回答,即便她先問的人家。 容蘇明未作多言,兀自邁步離開,青荷等人立馬進來打掃收拾屋子。 屋內擺設裝飾幾乎損毀半數,穗兒桂枝心疼那些瓷器玉件,巧樣和改樣則尤其心疼那些被摔壞受損的木制小玩具。 那些小玩意有木制孔明鎖、變形木蛇、小木狗等等,最精致的是一個八層榫卯玲瓏塔,被人從地上撿起來后,發現塔尖以及上兩層塔身被摔出了點小毛病。 其他東西物件摔壞可以從家中庫房里補,這些損壞的木件則叫人犯難。 花春想拿著小木蛇糾結半晌,何mama端湯藥進來。 見穗兒對著桌上損壞的木玲瓏塔犯難,不知二主發生何事的何mama一副“不要擔心”地嗐了一聲,隨口說道:“叫泊舟把東西拿去給主瞧瞧就行,只要不是壞得太甚,她都能修好的?!?/br> 花春想端著藥碗,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評價道:“倒是手巧!” 書房里: 有幾位管事掌柜來見大東家,鋪子里又些許事宜需要當面詳談。 事議畢已過午食的時間,容蘇明從來不留人在家中用飯。 按鋪子里的老規矩,幾人可以到外面的酒樓飯莊隨意用酒飯,最后拿著花銷憑據回豐豫報賬即可。 離開時,一位掌柜問容蘇明道:“恕我等冒昧,敢問大東家,不知方總事何時能假畢返回?” 容蘇明看向手邊那封壓在事簿下頭的私信,拿茶蓋去拂茶杯里漂浮著的茶葉,道:“快了?!?/br> 掌柜沒能得到答案,叉手行禮,轉身離開。 書房里只剩容蘇明自己,她擱下茶盞抽出易墨的信打開看。 內容和前幾封一樣,又是詢問些和方綺夢有關的問題。 容蘇明研磨提筆,在回信中逐條為用心良苦的易大東家答疑解難。 她雖然不知這樣算不算“賣”了方綺夢,但至少她知道,自己這樣做不會讓方綺夢那家伙不開心。 那日從緝安司出來,方綺夢回家后,不知怎的就和她娘閆夫子大吵了一架。 這二十多年來,那母女倆每每大動肝火,方綺夢都會“離家出走”,上外面住個三兩天,然后再由方家其余眾人作和事佬,將方綺夢帶回去給她娘認個錯,事情就算揭過。 哪怕是錯不在方綺夢,認錯的也只能是她,畢竟,讓長輩親口認錯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這回,離家出走的方老三鬧出了點新花樣,她既沒有來容昭這里小住,也沒有在豐豫留宿,更未在附近哪家客棧下榻。 還是方綺夢來信跟大東家告假,容昭才知道這家伙離開歆陽,到外面游山玩水去了。 至于她和易墨同行這件事,也還是易墨來信告知的。 回給易墨的信寫好,晾干后封入信封,未及讓迦南將信送去飛馬驛站,容家主就已經餓得肚子咕咕叫了。 她忙起來時,常常會像這樣錯過正經飯點,還給別人說午食回主院吃,那豈不是要人家陪著她挨餓。 快步回到主院,起臥居里沒有人,次間小飯廳里不僅留有飯,還有一段留給容家主的話。 青荷被迫學著她家夫人的樣子,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容蘇明,原封不動地將夫人留言轉述給她家阿主。 “午食我等你了,奈何家主事忙,遲遲不歸,我只好先顧自己,還有,我至娘親身邊侍疾,且還與你生著氣,這幾日不回你家,容家主獨自在家,好好想想自己究竟哪里錯了罷?!?/br> 青荷話畢,忙不迭屈膝告罪,容蘇明捂著額頭揮退她們,又叉著腰在飯桌前踱起步來。 好嘛,到頭來還都是她的錯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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