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然直言
任花春想怎么也沒想到,她一早起來做了飯,待容蘇明用過后,她歡歡喜喜送她出門上工,本還想著晚上給她做什么菜吃,結果下午卻被公府官爺通知,要她來公府緝安司見容蘇明那家伙。 初聞花家香上下大鬧五花兒街豐豫總鋪時,她是如何都不敢相信的。 她深知花家那些人大多都是窩里橫,卻不曉得哪個腦袋進了水的敢找死去惹實力雄厚的豐豫,惹睚眥必報的容蘇明。 去往緝安司的路上,她又忍不住擔心容蘇明。 花家都是些什么不要臉的人,她最是清楚不過,花家香的人沖進豐豫總鋪尋釁滋事,她擔心容蘇明會在混亂之中被人偷襲受傷。 大晉國以法治國,《新民律》對打架斗毆的懲罰實在不算輕,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一路都不□□寧。 作為花家香的總事人,花齡同樣要被傳來緝安司。 但因緝安司內部房舍正在修繕,一時無法羈押這么多人,豐豫的人被關在緝安司,花家香的人則被暫時關在了別處。 花春想只能獨自來緝安司見容蘇明。 她長這么大以來,從不曾踏進過公府官門半步,就是歆陽公府門前的街道,她都甚少行路經過。 今次獨自來緝安司,所到之處一派肅穆森嚴,所見往來皆是帶刀掛弩的武侯官爺,嚇得她大氣兒都不敢出。 來前阿娘特意教給她不少應對官家人的策略,她跟在引路武侯身后,腦子里反反復復回想阿娘交代的話,以及待會兒可能出現的情況。 引路武侯將她領來戒備森嚴的緝安司羈押房舍,這是座單獨的院子,走到門外時,二人被守門武侯橫刀攔住。 引路武侯遞上腰間令牌,守衛又核查了花春想身份文牒,這才開門放行,讓二人進入。 花春想本以為羈押房舍是畫本子里描述的那種鐵籠牢房,誰知人家只是座簡簡單單的小獨院子。 院子里亦是一間間單獨的屋子,只是屋子沒窗戶,各自落著大銅鎖。 來到某間有武侯守門的屋子外,引路武侯在門下叉手稟告道:“大人,容夫人請到?!?/br> 須臾,里頭傳出道低沉卻清澈的陌生聲音:“進來罷?!?/br> 武侯推開門,花春想邁步而入,抬眼就見容昭與一官爺對案而坐,正在吃酒。 “莫傻愣著,且來見過緝安司正司溫大人?!泵鞴怏E入屋內,容蘇明瞇起眼睛向她招手,手腕上誠然戴著根鐵鎖銬。 花春想溫順又乖巧,聽話地過來給這位正司溫大人福禮:“容門花氏給溫正司溫大人問安,大人康安福壽?!?/br> 女子的不態度卑不亢,姿態溫柔嫻雅,端的自是儒商大宅風范。 “容夫人客氣?!睖仉x樓也沒怎么端官架子,給她回了個叉手禮。 起身把佩刀掛在腰間,溫大人朝容昭手上的鐵鎖挑了挑眉,再叉手,一副平易近人的笑相:“這鏈子就委屈容大人暫時先戴著,卑職去等石大人的示,凡令至,必先來告知容大人?!?/br> “如此,”容蘇明起身回禮,鐵鎖鏈重重地垂在身前,也不戳破溫離樓話語里的調侃之意:“那就多謝溫大人了?!眰壬硎疽馍磉吶耍骸疤嫖宜蜏卮笕??!?/br> “是?!被ù合攵萌萏K明話外之意,恭敬地將溫離樓送到門外。 溫離樓離開后,花春想才剛邁回門檻里面,守在門外的兩名武侯就將房門一關,從外面了落鎖。 屋子沒有窗戶,木板門關得嚴,屋子陷入漆黑,只有天窗和門縫處得以漏進來外面殘余的天光。 “歆陽公府里,有品階在身的人共計三十六人,”容蘇明摸出打火石,摸黑點亮桌角的油燈,由衷嘆道:“卻是真沒有比溫離樓更小氣的官老爺了,吃酒都不讓點油燈,黑漆漆的,我都怕吃到鼻子里?!?/br> 花春想趕緊做個噤聲的手勢,用氣聲提示道:“咱們還在人家的地盤上呢,你說話且小心些,官字兩張口,既能讓你全身而退,自然也能讓你有口難辨!” “可瞧得清楚路?你先在原地別動,先等等,”容蘇明卻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屋子不知哪里透風,吹得油燈火苗亂晃,險些滅了,她干脆端起油燈照走過來。 “屋子是土地面,臟得甚,路面也不太平整,你慢點走就成?!彼毤毜靥嵝阉?,還不忘抬起胳膊來,讓花春想扶著自己走。 花春想有點受寵若驚,卻也顧不得想別的亂七八糟,靠近過來低聲道:“剛才我給了那溫大人張一百兩的銀票,可是他們卻還是把門給鎖上了,” 指了指容蘇明手腕上的鐵鏈,道:“我阿娘說,打點了他們頭頭之后,這東西就可以去掉的,那溫大人卻還是讓你先戴著,是不是我一進來就該給他好處的???” 又伸手掂了掂鐵鎖鏈,咂嘴道:“真的好重……你說那姓溫的過會兒會來給你解鏈子么?” 來到桌前拉花春想并肩坐下,容蘇明順手把油燈放在跟前,歪起腦袋來好笑地打量這丫頭,忍笑道:“這一出鬧得動靜頗大,你是不是被嚇到了?” 花春想微微一愣。 在微弱的昏黃燈光之中,她就這樣靜靜地和容蘇明對視了片刻,不知怎的,她突然鼻子一酸,撲過去抱住了容蘇明。 其實,在她剛才進來的時候,幾乎就是在見到容蘇明的瞬間,她心里深處那種被懸在半空腳不沾地的惶恐不安的感覺,就已經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你嚇到我了,容昭?!彼哪樎裨谝惶帨剀浀念i窩里,額頭貼在側頸處跳動的血管上。 忍了許久,小丫頭的聲音還是帶上了哭腔,幾乎有些語無倫次: “他們說花家香的人砸了豐豫總鋪,我擔心你受傷,誰知道你被關在這個小黑屋里,還被鐵鏈鎖著,阿娘說這事兒鬧得頗大,沒法輕易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我,我手邊只有五百兩,全拿來了,可是好像還不夠用啊……” 容蘇明歉然。 奈何被鐵鏈的長度困固,使她沒辦法抱花春想,只好用下頜碰碰這丫頭的額角。 不知如何安慰,干脆疑問道:“你在家時沒見到迦南么?我提……我踢他回去取東西,正好避開了那事兒,你沒見到他嗎?” “沒有,”花春想哭得委屈,卻也有分寸,抹著淚松開容蘇明,道:“緝安司武侯直接進的家里,下人們被帶刀的官爺嚇得不輕,到處亂糟糟的,我還是在家門口見到的阿娘,更也沒見到迦南在哪里?!?/br> “啊對了,”她抽抽噎噎著,漸漸壓下哭泣:“家里亂套了,我讓薛嬤嬤領著青荷穗兒在咱們屋里看著,扎實也在,你還有很多鋪子里的東西都在屋放著,我怕弄丟?!?/br> 言語之間,方才那個因暫時情緒翻涌而忍不住哭泣的人,已經逐漸控制住了情緒,緩緩平靜下來。 容蘇明抬手摸摸自己衣領,手腕上的鐵鏈子嘩啦啦響:“緝安司通知你過來其實也沒什么事,不過就是讓家屬簽份保書,石大人下判之后他們好放人?!?/br> “那石大人何時才下判?保書又是何時簽字?”花春想問。 容蘇明盯著眼前這個正在跳躍的小小火苗,身子有點冷,腦子里又不知想起了什么:“過會兒你出去后,溫離樓會打發人將保書拿給你,至于石大人何時下判,這個我就不清楚了?!?/br> “你還要上公堂被審問么?這好端端的又為何會招惹上花家?”花春想連聲問容蘇明,畢竟花家有的人就是狗皮膏藥,招惹了就輕易甩不掉。 容蘇明著低頭,一點點把中衣袖子往手腕處的鐵圈下面墊,鐵拳太冷硬,硌得手腕疼:“首先,打架斗毆屬公府三司的緝安司管,場面兇是兇了些,但未出人命,溫離樓會先著人調查審問一番……” 爾后緝安司會根據調查審問結果出份文書,遞上去給府臺石大人過目,石大人批閱后,會從他那里直接把緝安司所出結果轉給刑法司。 刑法司對緝安司所呈詳細結果審度核查,發現有不合章程則駁回重查,無錯則依律判處。 其判處結果需再次呈交石大人過目,并由石大人用印下發公文,宣布事件最終結果。 解釋完這些,容蘇明也將袖口墊進了冰涼粗糙的鐵圈下:“若判我無責,則緝安司會根據石大人的文書,以及你簽的保書放我回家?!?/br> “若判你有責呢?”花春想總覺得事情不會像容昭說的這么簡單:“我雖從不曾觸碰過大晉律法,從不曾遇見過這種事,但我娘沒少因花家各房之事而往來公府各司,你說的那幾個程序,其實怕是難走得很罷?!?/br> 容蘇明未語,唇邊漾出一抹淺笑,似是對花春想之言的無聲反駁。 她不吭聲,花春想就跟她僵持,反正是要得到想知道的答案才肯罷休。 容蘇明敗下陣來,三言兩語點破花春想的困頓:“這是豐豫和花家香兩個商號之間的事情,全然不能當做簡單的擾亂治安事件處理,商稅所是要調派專員配合緝安司一起調查的?!?/br> 而豐豫的訟師們,自然也不會善罷甘休。 “可你和綺夢姐都被關在這里啊,豐豫群龍無首,該怎么辦?”花春想真不知道自己怎么還會有閑心管這個問題。 容蘇明促狹地看花春想一眼,表情有些高深莫測,還用肩膀輕輕撞了她一下:“按照你秉承的宗旨,這時候你不是該擔心花家香么,豐豫沒人管事豈不正合你意,要是對我關心過頭了,會讓人覺得你是別有用心的?!?/br> “還別有用心,都這個時候了,瞧瞧你說的是些什么瘋話,”直白的真話常常會讓人覺得難堪,花春想眼神有些閃躲: “唇亡齒寒你知道罷,城門失火還殃及魚池呢,我、我跟你,我只不過是看在,看在你送我面人娃娃的份上才,才勉強關心關心關心你,你莫要得寸進尺!” 得寸進尺……容蘇明嘿嘿笑出聲,戳了戳花春想胳膊:“那看來我得謝謝那倆面人娃娃了,它們挺值錢的,一百兩銀票哦?!?/br> 歆陽城富足,一百兩銀票算不得什么大數目,可離歆陽往西北而去,出瓏川,過中梁,在萬里清河流淌過的黃土高原上,在單碑遼闊的地界上,一百五十兩白銀便夠一個普通的、由一對愛人和一對兒女構成的四口農家富足安穩地過一生。 花春想自幼衣食無憂,不似容蘇明般是從下面一步步爬上來的,自然不太清楚一百兩銀票究竟能有多大作用。 “我,我拿錢為你打點,你竟然在這里拿我打趣,你這人,你簡直不可理喻!”花春想恨得牙癢癢,真想逮著容蘇明捶一頓。 “好好好我不鬧你,不鬧你,”容大東家見好就收,臉上的笑意一時冷卻不下:“銀票回去后補給你,莫再胡思亂想,若你信得過我,簽過保書后就直接回容家,也暫時不要見你阿娘,這邊的進展我會讓迦南轉述給你?!?/br> 說到這里,容蘇明頓了頓,神色依舊溫和,語氣亦是平常:“當然了,你娘是你的血rou至親,我只是個……若你信不過我,也可以,不過至少要留迦南在身邊候著?!?/br> 花春想咬著嘴唇,不點頭也不搖頭,猶豫許久,她低聲問了個問題:“阿娘說,你在用計圖謀花家香?!?/br> 這個問題突然被問出來,容蘇明靜默須臾,覺得花春想問這個似乎是在意料之外,細想又是在情理之中。 何況她也知道,花春想不是傻子,一直以來,她只是不上心這些事情罷了。 “你娘說的沒錯,但也不全對,”容蘇明吸吸鼻子,冷得忍不住抖腿:“我的確在圖花家香,但圖的并非是你花家的制香技藝,我想要的,僅僅只是花家香在銅水鎮郊外的那片良田?!?/br> 花春想蹙眉:“銅水的那塊地是花家香原材料的種植要地,整整一千五百畝,是當初我曾祖父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種香料良田,更何況,我爺爺還活著呢,豈可拱手將祖宗基業易主?!你這主意打的……” 話到這里,花春想突然閉上了嘴。 她緩緩起身,視線輕輕落在容蘇明的身上,她這份目光里沒有驚詫,也沒有駭然,甚至沒有丁點意外的神色。 她很平靜。 容蘇明偏頭看過來,抬抬手,想要向她解釋,卻如何都開不了口。 這個時候的解釋,聽來應該都是笑話。 門下響起一陣開鎖的聲音,有人開口道:“容夫人,我家溫大人有請?!?/br> 容蘇明往屋門方向看了兩眼,順著話說到:“見過溫離樓后,你就不要再來緝安司了?!?/br> “我知道,我知道……”花春想抬眼往漆黑的屋頂看去,從袖兜里掏出一把銀票,胡亂堆到桌角:“后面的事我知道該怎么做,我爺爺他畢竟年紀大了,我娘為鋪子耗盡心血,花家的小孩子們也是無辜的,但求你給他們留一條出路?!?/br> 話畢,花春想轉身,奪門而去。 當屋門再次被武侯從外面鎖上之后,容蘇明在瀕臨熄滅的油燈燈光下,盯著桌角那團亂糟糟的銀票看了半天。 她在想,花春想跑出去的時候,會不會已經哭了呢?會的罷,花春想就是個小哭包,一逗就哭一哄就好的小哭包。 可是這次,她該是真的把小丫頭給惹惱了罷,怎么都哄不好的那種。 ※※※※※※※※※※※※※※※※※※※※ 謝謝閱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