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心尖的地方好像被刺了一刀,緩緩往下滴著血,琬宜肩膀聳動一下,終究抑制不住痛哭出聲。她蹲下來,蜷在旁邊小樓的墻角,無助抱著自己的膝。 光從上方搖晃著照下,她影子就剩小小一團兒。 …… 小九門的門口,春東正一腳踩在凳子上嗑瓜子,身后是不受影響的熱鬧喧嘩。賭徒的情緒永遠高昂,無論誰當朝執政,他早已習慣,恍若未聞,目光隨意在街面上掃來掃去。 等到視線落在墻角時,他動作一頓,瓜子皮含在唇間。春東跳下去,猶疑著往那邊走,在她身邊站定,試探喊一句,“……琬宜?” 朦朦朧朧,聽見耳邊似是有人喊她名字。琬宜微微偏頭,紅腫眼睛從臂彎里露出一點,瞧見面前彎腰站著的身影。春東看清是她,渾身一顫,下意識回頭撕心裂肺喊一聲,“哥!” ……謝安出來的時候,琬宜已經站起來了。淚痕未干,裙擺臟了,飄飄搖搖的,像是一陣風就能吹得走。她手指摩挲過眼下肌膚,尷尬沖他牽牽唇角。 謝安呼吸一滯,沉著臉扯她手腕拉進屋子,讓她站在避風位置,回頭喊春東去拿件厚襖子。 琬宜局促蹭蹭腳尖,看著眼前陌生情景,覺得渾身不舒服。她開口,聲音低低,帶些啞,“我在這……是不是不好???” 謝安擋在她身前,察覺身后有人探頭探腦往這邊看,心下郁火壓不下,掀了個放茶壺的托盤狠狠砸到身后。他轉身,瞇眼低喝,“再看一眼別怪老子不客氣!” ……沒人再敢有異動。 琬宜心中更慌,往樓梯上看一眼,見春東仍舊沒影子,搓搓手,“我……” “閉嘴?!敝x安罵她一句,手撐在她身后墻上,聲音里怒意明顯,“你這么晚不回家在做什么?” 他太兇,琬宜唇癟一下,想解釋,出口的卻又是哭音。她覺得不好意思,揉揉眼睛,垂著頭不說話了。 看她這樣,謝安的心被扯了一下的疼。他緩一口氣,手指抬起她下巴的動作輕柔許多,語氣帶著誘哄,“得了,別哭了,跟我說,到底怎么了?” “謝安……”琬宜嗚咽一聲,手指攥住他袖子。身前男人身形高大,以保護姿態護著她,胸膛溫暖,能驅散寒意。琬宜低語,“我怕?!?/br> 謝安摸摸她頭發,離她更近些,低聲問,“怕什么?” 她還沒想好怎么和他說,從舌尖上吐出顫音,“我怕有一天……會給你帶來麻煩?!?/br> 謝安不明所以,可看她脆弱哭著,好像一碰就會碎的樣子,也不敢多問。 “屁話?!彼稽c身子,正對琬宜眼睛,“在臨安,敢動老子的人還沒出生?!?/br> 琬宜搖頭,“不一樣的……” 春東已經把衣裳拿下來,謝安接過來給她穿上,打斷她的話,“得了,”他拽住她手腕,帶她往門外走,“有什么事,回家再說?!?/br> 琬宜猶豫一下,謝安察覺,偏頭看她,語氣淡淡,“我昨晚跟你說什么來著,忘了?” 琬宜凝眸看他,聽他繼續道,“天塌下來,爺頂著,你安心?!?/br> …… 到家時,楊氏剛做好晚飯。見他們回來,從廚房探身笑一句,“又這么晚,琬宜怎么愈發貪玩了?!?/br> 琬宜輕笑一下,把錢袋子塞謝安手里,讓他遞給楊氏。她不敢過去惹楊氏擔心,就隨意尋個借口,躲進屋子。 沒過一會,謝安也進去,手里端一碗甜米粥,袖子里揣個雞蛋。阿黃蜷縮在爐火邊,琬宜倦了,和衣躺下,望著棚頂發呆。 謝安瞟她一眼,沒出聲,安靜靠在一邊剝雞蛋。蛋清嫩滑,順著碗沿兒溜進粥里,旁邊臥著咸蘿卜絲和臘rou。弄好了,他去支炕桌,碗放上去,提著琬宜肩膀給她扶起來。 “先吃飯?!币娝龖兄辉敢鈩?,謝安把筷子拍她面前,“等著喂哪?” 琬宜抿一下唇,含進嘴里一口,咸辣滋味。她咽下去,感受肚里暖融溫度,這才覺著餓了。 謝安手枕在腦后,倚著炕邊柱子瞧她,“多吃點,爺可沒伺候過誰。別不給面子?!?/br> “你吃不吃?”琬宜停住,抬頭看他。 “你事兒都沒說明白,吃不下?!敝x安手敲敲桌子,察覺到她驟然暗下去的眼睛,聲音放輕柔些,“你乖,吃凈了這一碗飯,就算白日里你闖了天大的禍來,爺也給你兜著,不罵你?!?/br> 他話音里縱容太過,琬宜心頭熱燙,眼中又開始發酸。沒一會,她乖順吃完,半個飯粒沒剩下。 “說吧?!敝x安滿意勾勾唇,撤了碗筷放一邊,胳膊拄在炕桌上,歪頭看她,“你是怎么了,還能給我惹來麻煩?” 琬宜盯著自己的指尖,半晌,抬眼問他,“姨母,是怎么和你說起我的?!?/br> “哦,這個啊?!敝x安掏掏耳朵,“就京城來的,嬌生慣養,家里算是富?!?/br> “不是的?!彼挍]說完,琬宜便就打斷他,正色,“姨母是幫我瞞著你的?!?/br> 謝安坐直身體,凝神看她,“什么意思?” 琬宜吸一口氣,問,“你知道今天貼出來的布告嗎?” 謝安點頭,“知道?!?/br> 頓一下,那邊姑娘低語,“昭郡王,是我曾經的叔父?!?/br> “……”謝安瞇一下眼,本想追問一句,可看著她已經抖的不像話的指尖,盡力平靜的神色,話在舌上轉一圈,怎么也舍不得說出來。 他手勾一勾額角,把炕桌放地上去,推她躺下蓋好被子。阿黃顛顛過來,謝安提它前腿放琬宜身邊,轉身吹滅燈,走出去。 “謝安……”琬宜不知所措,急慌慌喊他一句。 “你睡你的,別的事我問我娘?!敝x安回頭,陰暗中看不清臉色,只聽見沉穩的聲音。他說,“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我不會丟下你不管。安心睡,我在這?!?/br> 門被合上,輕輕一點聲響。臉頰濡濕,琬宜摸一下,又是淚流滿面。 第21章 跟頭 正房里,謝安坐在椅子里,半彎著腰,胳膊肘撐在膝上。楊氏靠炕邊,慢慢給他講著。 這段故事并不長,沒多會就講完,楊氏話音落下,屋里寂靜,就剩燭火燃燒的聲音。 半晌,謝安哼一口氣,直起背,罵一句,“就他娘的為這事,哭的跟個鬼似的?!?/br> 楊氏愣一下,“琬宜哭了?” 謝安手揉揉肩膀,“哭的我衣裳都濕透了,自己臉像只花貓?!彼蛞幌麓?,“我才想起來,這丫頭臉都沒洗就上去睡了,邋遢樣子?!?/br> 楊氏蹙眉,不放心,披件衣裳下地穿鞋,“我去看看?!?/br> 謝安攔住她,“早睡了,吃過飯了,現在可能正做夢呢。您甭惦記?!?/br> 楊氏嘆口氣,又坐回炕沿,“我怕她想不開,萬一鉆了牛角尖就不好了?!彼R幌?,眉擰的更緊,“琬宜現在心里肯定不是滋味,這孩子心眼實……” “嗯,”謝安接一句茬,“想的還多。膽子又小,特別能哭?!?/br> 說完,他自己又笑一下,“不過,還挺乖的?!?/br> 楊氏睨他一眼,問他,“那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謝安困了,瞇眼打個哈欠,“日子該怎么過就怎么過,車到山前必有路?!彼垂创?,還有心思開玩笑,“大不了就舉家逃唄,天下那么大,隨便找個山頭兒貓起來,神仙老子也尋不著?!?/br> 楊氏沒理他這茬,沉默一會,說,“琬宜是個好姑娘?!?/br> 謝安“嗯”一聲,應一句,“我知道?!彼终f,“要是她不好,我不會留她?!?/br> 楊氏看著他的眼睛,燭火暈黃下,黑亮溫暖。謝安自己沒有察覺,他說那句話的時候,語氣有多舒緩溫柔。她笑一下,拍拍身邊被子,“你懂得就好?!?/br> 謝安沒察覺楊氏話中深意,伸伸胳膊站起來,道一句,“娘,晚了,我回去睡了,您也早點?!?/br> 楊氏應一句,又喚他,“明天有空你去和琬宜說說話,安撫她一下,別讓她太慌?!?/br> 謝安頷首,又往后揮揮手,推門出去。 第二天,琬宜難得賴床,睜開眼時,天光早就大亮。阿黃也醒了,頭尾挨在一塊,蜷成個團臥她身邊。琬宜伸手觸觸額頭,全是冷汗,手腳發軟,她裹緊被子,一陣陣打冷顫。 楊氏正在外頭喂雞,咕咕叫著往地上灑玉米粒兒。鵝也扯嗓子嚎,嘶啞難聽的聲音,踱著方步走過她窗前。 一切都真實而生動,日光落在被子上,琬宜閉眼摸一把溫暖,總算緩過來一點。 她撐著手臂坐起來,動動僵硬的脖子,扶著炕下地。阿黃隨她蹦下來,琬宜歪頭,沖它笑一下,問,“餓不餓?” 話出口,才覺得嗓子難受。昨個冷風吹太多了,她到底是受不住。 不多會兒,拾掇好自己,琬宜推門出去。院子里翠菊還開著,粉嫩花瓣,里頭黃蕊鮮麗,淡淡香味撲鼻。 楊氏聽見聲響,急忙從屋里跑出來,到她跟前摸摸臉,聲音溫柔,“總算醒了,姨母留了粥,還溫著,過來吃?!?/br> 琬宜順從過去,想要幫忙,楊氏沒讓,只許她一旁坐著。今早上煎了小銀魚,尾巴都炸的金黃酥脆,阿黃在一旁動動鼻子,楊氏瞧見,拎一條扔地上,笑罵一句,“饞鬼?!?/br> 粥一看就是熬了很久的,里頭加了薏米和蓮子,綿軟糯爛,入口即化。楊氏坐她身邊,看她小口慢咽,過一會兒,伸手愛憐摸摸她頭發。 她說,“琬宜,你別擔心,這里就是你的家,誰都不會不要你?!?/br> 琬宜手上一顫,偏頭,對上楊氏溫和的眼睛。 楊氏擦擦她眼角,哄勸,“謝安昨個和我說的對,你現在是琬宜,不是沈湘瀠,過了這許久,衣著樣貌都變了許多,誰認得出你。臨安離京城遠得很,府兵都歸屬于本縣城,有謝安在,不會多事的。再說,就算是京城不嫌麻煩,遣了個大臣來,挨個地方搜尋,他手里就一張畫像,寥寥幾個墨點子,能查的出什么?!?/br> “姨母……”琬宜抿抿唇,撲進她懷里,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什么客氣的話都不用說?!睏钍吓呐乃澈?,笑言,“我原來收容你,是因為你娘親是紀繡兒。我現在收容你,只因為你是琬宜。你在這好好呆著,安生過日子,便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了?!?/br> 她懷抱溫暖柔軟,不像謝安般寬厚,但同樣讓人安心。琬宜合上眼,臉貼在楊氏頸側,沉默環著她。 ……飯后,楊氏到后院去拾掇園子,琬宜陪她一會,實在有些頭暈難受,便就回屋子躺下。 楊氏看她蔫蔫的提不起勁,心里惦記,想去給她請個大夫。家里離城不算近,這樣一來一回折騰著,少說也要快一個時辰,琬宜沒讓,就自己煮了碗姜湯。 楊氏以前風寒,請大夫開的藥還剩下些,她熬了給琬宜,喝下又睡一覺,果真好多了。 再醒過來日頭快落,身上衣裳都被汗黏著,不舒服,廚房有熱水,楊氏幫著她弄好,洗個澡,又窩進被子里。 屋里又只剩她一人,琬宜側身躺著,臉挨著枕頭,把被子拉到眼下。阿黃乖巧坐在她旁邊,一下一下舔著爪子。琬宜看它一會,手指伸出去,悶悶逗它,“幫我也舔舔好不好?” 阿黃脖子歪一下,順勢倒下去枕她手腕上,用齒間輕緩磨她的手心。舌尖濕潤,酥麻癢癢。 琬宜心情本還有些低落,被它這樣一鬧,好了不少。 她看著阿黃脊背,過一會兒,眼睛因困倦慢慢合上。眼前世界變的模糊,過往種種在心頭閃過,她病著,頭暈,胡思亂想。 楊氏把院里的雞鵝趕進籠子里去,各種叫聲吵鬧一片。琬宜忽的輕笑一下,手指勾勾旁邊大貓的下巴,低聲道,“阿黃……你說,我的命到底是好還是不好。錦衣玉食十幾年,一朝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從云端跌到塵埃。我本以為我活不成的,可現在,又被人金枝玉葉一樣寵著了……” 半晌,她蹭蹭它耳朵,嘆一口氣,“你不知道我有多慶幸當初來這里……” 屋里沒點燈,窗外天光漸漸暗下去,低語漸漸消失,阿黃側臉看她一眼,琬宜已睡著了。 地下碳爐里火星閃爍,盤旋出淡淡煙霧,一室溫暖安謐。 謝安回來的時候,漫天星辰。楊氏在廚房里坐著摘菜葉子,鍋里咕嘟嘟煮著湯。謝安拴好馬進去轉了圈兒,沒看見想找的人,再退出去瞄一眼偏房,燈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