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書迷正在閱讀:咫尺山海GL、穆錦的九零年代、到底誰是玻璃心?、渺渺兮予懷ABO、教主的雞兒呱呱叫、白蓮花與白月光[快穿]GL、我做丞相那些年、當白月光穿成反派后[快穿] 完結+番外、醉臥斜陽為君傾、[綜]作死奇葩自救手冊
嘉柔纖弱的肩頭又開始顫抖起來,她咬著唇,定定瞧著夏侯至,他的面容還是如月般清朗,他的眼神也還是如此真摯,雖然淪為階下囚,他依舊不卑不亢。嘉柔心中忽喜忽悲,有一種人,淌過這人世的黑黑白白,苦難與喜樂,他都不會變,她的兄長就是這種人。 “我答應你,我不要你傷心?!奔稳岷鰶_他嘴角慢慢扯開,露出個淺淺的笑容。牢門外,在看不見的角落里有抹玄色衣角一閃,翩然去了。 夏侯至點頭:“一言為定,天不早了,你聽,外頭風雨聲不小,我不能送你,你珍重?!?/br> 他將嘉柔扶起,嘉柔緊緊握著那雙溫暖手,直到她跨出牢門,欲轉身想最后為他整理下衣裳和頭發,夏侯至忽伸手按在她肩頭,低聲道: “走,不要回頭看我,柔兒,不要回頭?!?/br> 嘉柔的嘴唇一下咬出血,她站了片刻,深深吸口氣,視線里的路時清晰時模糊。她嘴唇顫抖得厲害,徹底失色,卻沒再發生半點聲響。 終于,她邁出第一步,朝著背對他的方向,漸行漸遠,沒有再回頭。 夏侯至目送嘉柔,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陰暗幽長的過道里,他才慢慢坐下,臉上露出一抹清虛的微笑來。 這微笑,和墻壁上的影子,最后一次貼合他的字,孑然此身,恰似太初。 太初有無,無有無名。 第108章 君子仇(16) 行刑這日,洛陽城下起這一年的第一場雪。 道旁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飛瓊如屑,他們的神情和幾載前看劉融等人被夷三族時沒什么變化。北邙山綠了枯,枯了綠,洛水奔騰不息日復一日地流淌,當年洛下貴游子弟們是如何傾軋,陰謀陽謀交錯,成功或是失敗,這和平凡尋常的百姓無關。東市,還是那個東市罷了。 罪人們拖拉著沉重的鐐銬,蹣跚而來,最引人注目的當是那個鬢發文絲不亂,一臉從容的年輕男子。他是如此英俊,他又是如此的沉靜。百姓們對他指指點點,人群里,混著叫和嶠的少年,他是夏侯至長姊家的郎君。 這幾載,舅舅同親朋的往來總是很稀落,和嶠很仰慕舅舅,可卻并不常見到舅舅。他眼睛通紅,緊張地目視著夏侯至,喉嚨發疼,在夏侯至從他眼前走過時最終也沒能喊出那一聲“舅舅”。 和他一起的,還有裴家荀家王家陳家的少年郎們。洛陽城里的高門子弟們,大都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眉眼青澀間,卻各自維持著矜貴的風度。 “長輿,”裴家的少年低聲喊和嶠,“大將軍和你舅舅交好的年紀,就像我們這么大罷?” 和嶠恍惚地點了點頭,少年便不再言語了。平日里,他們攜手同游,縱論千古,日子漫長地揮霍不完,就像十多年前的那群少年人。故交成敵,少年人們望著大雪里那個落拓的名士,各懷心事而沉默了。 誰又知道多少年后,他們這群少年人是什么命運呢? 唯獨荀家的小少年,十二歲,他最年幼身量都還沒長成,可那雙眼烏黑透亮,忽然開口:“我愿入大將軍的公府,不想當名士?!?/br> 大家看看他,目光里各含意味。他們到該出仕的年紀了,起家官很要緊,荀家小少年見沒人回應,有些忿忿: “你們這么看我做什么?難道,你們因為仰慕太常,不打算出來做官了嗎?我不信你們會不顧家門。再說,我所言,皆出自我真心,我自然不是因為今時今日大將軍權勢在手才說這種話,你們可以仰慕太常,我自然可以仰慕大將軍?!?/br> 說罷,小少年真摯地看向和嶠,“長輿,我知道你為你的舅舅傷心,但你是你,你舅舅是你舅舅,高潔的名士固然令人敬仰,但順勢而為做出一番功業,也是人之常情?!?/br> 雪撲簌簌地落,和嶠眨眨眼,臉上神情依舊悲戚。不過,少年們的目光很快被一個年輕人牽引,那人衣著奪目,在刑場上顯得尤其突兀,格格不入。 衛會奉大將軍之命監刑。 人群里一陣sao動,他鮮衣怒馬而來,扈從如云,氣定神閑地朝臺上一站,振袖等待。 刑場上哭聲漸起,很快,變成凄慘的哀嚎,衛會的目光只在夏侯至一人身上,對方面不改色,好似回首此生,眼前只空待一死。 時辰還沒到,衛會很快在人群里發現了那些少年子弟,眼神清嫩,卻一個個緊繃。他認識幾個,便以略年長的身份沖他們和氣地點了點頭。目光一錯,他亦看到了山濤和阮籍,衛會短促地笑了聲: 大將軍殺舊友,不知道看客們心里在唏噓著什么。 雪下得更緊了,夏侯至眼睫眉毛上很快覆落上一層白,衛會負手走到他眼前,正色開口: “我本有一焦尾琴,今在大將軍夫人姜氏手中,不便索回。不過,佳人難再得,”他從袖管中掏出一枝碧綠的笛子,“我愿奏一曲《梅花落》送太常?!?/br> 笛音一起,清越非常。 刑場忽變得安靜,夏侯至始終顏色不變,到后來,笛聲越發高亢,調子已變,衛會眼神亦變得狂亂,他直勾勾盯著夏侯至,忽然想縱情高呼:輔嗣,你看見了嗎?!你我當年想結交的日月清輝,如今也要去了,北邙山上的你,可寂寥如斯?你可知道,今日夏侯太初死,正始的名士便是真的死絕了? 衛會難過極了,但是他的眼睛卻依舊精明地發亮,整個人,充斥著一種高亢的狂熱。一曲奏至巔峰,戛然而止,有人提醒他時辰到了,他將笛子和令牌一同狠狠拋向空中,揚聲道: “行刑!” 夏侯至便一臉平靜地跪倒,將頭擱放,雪花飛舞倒映在他清清的眼波中,天地無暇,一如太初。 頭頂,劊子手低吼一聲,揚起手中雪刀,一起一落,血花四濺,衛會的眸子里一閃而過那滾下去的大好頭顱,世界倏地紅透,他凝滯了,良久良久嘴角才露出慣有的輕佻笑容。 白雪映紅梅,夏侯至的鮮血飆灑,像一道道朱筆潑出的狂草。 人群中忽又爆出一陣哭聲,極為凄厲,人們自覺讓開,從中沖過來一神情癲狂披頭散發女子,她跑過來,在劊子手沒來得及反應的剎那,已經撲倒在地,將夏侯至血淋淋的頭顱抱在懷中,也不辨方向,只是將額頭磕地砰砰直響: “求長官,求長官讓奴婢葬了我家郎君?!?/br> 她衣裙骯臟,很快磕出一腦門的血,衛會靜靜看著她,道:“不可,大將軍有令,曝三日家屬方可領走尸首?!?/br> 留客抬頭,一臉的血污,她像是沒了任何知覺,就這么抱著一顆首級,癡癡呆呆的。忽然,嘴巴一扯,露出個極為難看的哭容來: “長官,雪這么大我家郎君在這里會受風寒的,求你,求你了……” 衛會看她一副失心瘋的模樣,微微蹙眉,像是嫌血腥刺鼻掩面道:“我體諒你對主人一片衷腸,不計較,三日后你再來吧!”說著,一打眼神,命人將留客拉扯了下去。 底下,和嶠臉色蒼白,他踉蹌著撥開人群往外走,人太多了,今日幾乎全城的人都來了東市。一層又一層的人被擠開,和嶠迎面撞上一人,是阿媛,她想盡辦法偷偷跑出來,剛剛到眼前。 “阿媛meimei?”和嶠愣了下,慌忙牽起她的手往外走,“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你不要看?!彼麕缀跏前蟮恼Z氣,因為大將軍的緣故,他與姨母家的meimei都不常見。 阿媛小臉上全是清淚,她帶著嗡嗡的哭腔:“我剛聽人說,舅舅到死都很從容,是嗎?” “是,舅舅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人?!焙蛵е龔氐讛D出人群,替她抹抹眼淚,“你快回家去,被大將軍知道了,他會不高興的?!?/br> 阿媛臉上便露出了一抹和年齡極不相襯的悲哀來,她低低說道:“大將軍其實……”她雙眼空洞極了,“你看,我的母族,都被我的父親誅殺了,長輿哥哥,以后再沒人疼愛我啦……” 大顆大顆的淚珠子從眼角滑落,阿媛立在那兒,風雪裹身,像株被肆意侵凌的小樹。和嶠抱住她,嘶啞道:“阿媛,別哭,別哭了?!彼约憾家蘖?,卻只是一句句重復著安慰。 兩人抱頭痛哭一場,阿媛忽問他:“我記得,你該出來做官了,你要出來做官嗎?我聽嬸母說大將軍想提拔你的父親做吏部尚書,掌選官之權,如果你想出仕,你的起家官不會差的?!?/br> 那一頭,是舅舅無人敢收的尸骨,和嶠心都要碎了,他擦擦淚:“我也不知道,我心里很亂,真的?!?/br> 阿媛含淚勸他:“你還是出來做官吧,如果大將軍看中了你,別拒絕,長輿哥哥?!?/br> 身后少年郎們跟過來,面面相覷,望著這對凄凄慘慘的表兄妹,和嶠扭頭,看了他們幾眼,仿佛已經看到了所有人的未來。 雪將血跡徹底掩住了。 阿媛失魂落魄地來到公府,侍衛不讓她進,她像個泥人一般立了半晌,是衛會最終把她帶進來的。 “你松開我!”阿媛狠狠瞪他一眼,眼淚又迸出來,“你是大將軍的爪牙!是你殺死了我舅舅!”她無處發泄,只有罵衛會。 衛會眉眼一壓,他沒生氣,但很鄭重地告訴阿媛:“大將軍在值房,你跟他說話時最好不要這么直白,你姓桓,別忘了。盡管今天的事對于你來說,很殘酷,但你若肯翻一翻青史就會知道,這還不是最殘酷的?!?/br> 說著,換了副表情先進值房,阿媛在外面等了片刻,桓行簡終于讓她進來了。 阿媛厭惡地瞥父親一眼,避開了,她哭得鼻塞眼脹的,頭很疼。此刻只把兩只眸子定定看向案幾上的筆洗: “大將軍一定要這么無情嗎?舅舅的尸首也不許……” 她立刻哽咽到說不下去。 “對,夏侯至李豐他們罪不可恕,我并非為羞辱,只為震懾,你要是聽懂了就回家?!被感泻啍R筆,站起身,走到阿媛面前替她緊緊衣領,拂去發頂雪花,“你去刑場了?” 阿媛揚起眼睛,忍痛道:“是,舅舅到死都是個高貴的名士。我恨你,明明小時候不是這樣的?!?/br> 桓行簡點點頭:“很好,我的女兒恨我,阿媛,你到底是我桓行簡的女兒,你瞧,你現在還能口齒清晰的跟我說話,有些事,既然無可改變,你我就都再忍忍罷?!?/br> 他說完,讓人把阿媛送走,風雪肆虐,桓行簡披著氅衣撐傘來了后院。嘉柔病了,當日走出牢房的那一剎,忽嘔血暈厥。 桓行簡守了她幾夜,她夢話不斷,與其說病,不如說像什么魘住了,總是不清醒。直到檐下結了長長的冰柱,清涼剔透,在新升的日光下折射出如水晶般晶瑩璀璨,映在窗子那,嘉柔的眼睛像是承受不住這份光亮的刺激,眼皮一撩,她睜開了雙眸。 恍如大夢一場。 崔娘見她悠悠醒來,喜極而泣,拉著她的手問東問西,嘉柔卻忽被定住一般: “我兄長呢?” 洛陽城上下幾乎都知道夏侯太初已在東市行刑,誅三族,崔娘心里苦如黃連,她眼眶一紅,不易察覺地把頭一點,個中含義不言而喻。 嘉柔手一松,崔娘忙伸手攬住了她欲倒的身子:“柔兒,你……你看開些吧,事到如今,千事萬事都不如你腹中的孩兒要緊,聽崔娘一句勸,朝前看,過去的事咱們就別回想了?!?/br> 嘉柔以為自己會哭,可臉上干干的,她靜靜坐了半晌,良久,清清嗓音: “是哪日?” “是二十七?!贝弈锴那牟潦玫粞蹨I,答道。 她咬咬牙:“好,我記得了?!?/br> 庭院里,角落里陽光不到的地方殘雪不化,等到晌午,檐下的冰錐開始啪嗒啪嗒融化滴水,梅花開了,混著雪的清新。 桓行簡剛過來,還沒上臺階,石苞從身后追上來,喊了他一聲,他轉身,看石苞在原地不動便又往回走幾步。 “張莫愁給壽春寫了封信,屬下剛截下來?!笔鷱膽牙锾统鲆环獍櫚桶偷男?,桓行簡三兩下撕開,一抖,上下快速瀏覽了遍。 看完,神情平靜,把信丟給石苞,“沒什么,她不過告訴張敢夏侯至的事情,你去給寄吧。太學那兒,毌純的兒子早在夏侯至行刑前就給毌純去了信,那個少年,人雖不大,但很機靈,你給我多留意他?!?/br> 第109章 君子仇(17) 進來前,桓行簡折了一枝新綻的檀香梅,插進瓶中。房中的奴婢見他來,紛紛退下,嘉柔鼻子靈敏,放下手中嬰孩的小衣服,喃喃道: “好濃的梅香?!?/br> 話音剛落,桓行簡走到了身邊,兩人四目相對,嘉柔便垂下眼簾,變得沉默。 他拿起嬰孩的衣裳,端詳片刻,將臉埋在柔軟的布料里摩挲幾下,那上面有嘉柔指間留下的氣息。 “柔兒,你也要恨我嗎?就這么恨下去?”桓行簡眼底熬得略顯憔悴,他摸了摸她的臉,嘉柔避開,他對她的沉默感到失落。 兩人一站一臥,室內靜下來。 良久良久,桓行簡才又開口:“你想吃點什么?我讓后廚去準備?!奔稳岵徽Z,一頭烏發隨意挽著,稍顯凌亂,她俯身把篾籮里的針線拿出,繼續走針。 靜靜看她片刻,桓行簡對她的沉默終于表達了不滿,一把奪過,捏住她下頜逼她抬首:“你一定要對我這樣?” 嘉柔沒有反應,一動不動。 兩人對峙片刻,桓行簡頹然地一松手:“我不想你變成這樣,你這個樣子,不是我想要的?!?/br> 手順著她的胳膊滑下來,停在手腕處,他輕輕握住了:“柔兒,在涼州的時候,你讓我看茫茫的大漠,告訴我,那是我的涼州,有無數健兒為我戍守著疆土。世人都當我是亂臣賊子,你從未這樣看我,其實,我……” “你不必感激我,”嘉柔突然開口打斷他,黑白分明的眼里,有些許銳意,“我并不關心朝堂的是是非非,我以為,大將軍有雄心也有實現雄心的勇氣,也許,你天生就要走這樣的路。是我太遲鈍,這樣的路哪有不流血的呢?我不懂什么君臣大義,也不懂朝代更迭,我只知道,我不想我在乎的人受到傷害,我對你而言,跟你的雄心大業比實在太微不足道了。我兄長他,”她的手微微顫了一顫,“他是為捍衛他的理想而死,縱然你殺了他,可洛陽城里的人們表面上不敢說什么,暗地里會懷念他,很多年后,大家還會記得夏侯太初是如何以風度以品性折服人?!?/br> 耐著性子聽她說完,桓行簡眉頭一皺,意味深長地看著嘉柔:“不錯,洛陽城里不知多少人仰慕太初。我跟他,不過就是昔日知交分道揚鑣再到今日反目成仇,這十多載的恩恩怨怨,你并不清楚,你只看到了結果,他輸,我贏。你說你不懂朝堂,那我告訴你,太極殿上的暗流洶涌從來都是要拿人命作為代價的,自漢末天下大亂,多少爾虞我詐,多少你死我活,我的家族在亂世能得以保全并走到今天,本就靠的是我族人的智慧和犧牲。夏侯氏,昔年追隨魏武打天下何其風光,今日由盛而衰,子弟凋零,這是他們夏侯氏的命,想改命,要看他們有沒有子弟堪當大任。太初同人打交道,全憑喜好,太多人在他眼里都是俗人,我跟他不同,俗人有俗人的好,只要有能耐。當然,也許有一日我桓家也會沒落,甚至也許會不得善終,那也不是我管得了的,我只知道,在當下,桓家的命在我身上擔著,我在一天,就要走穩了走好了。我做的每件事,甚至都不會把我自己放第一位,我非常清楚,如果我失敗,東市行刑的就是我的家族?!?/br> 一席話說完,他表情微妙一變,語氣晦澀起來:“讓你承受痛苦卻不是我本意,柔兒,”桓行簡情不自禁把手移向她似已微微隆起的小腹,“我期待我們的孩子,我知道,這世上沒有那么多兩全其美的事,但萬一我是被那個選中的人呢?我確實貪心,越來越貪心,什么都想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