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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常聞言頷首,如他之意在那院里亭下坐著等,目悠悠地望著院里參天之樹,憶想多少年前曾隨平懷瑱來那幾回時,此樹可有這般粗壯。 卻是想不清了。 月透如玉,李清玨背承凈輝獨往外趕,未及邁出府門就見趙珂陽立在階下石獅旁,手撫獅身利爪,目光靜覆著爪下幼獅。 “趙大人?!彼橂A而下,近前問候。 趙珂陽未抬眼,手掌亦在原處未動,叩指敲了一敲。 李清玨一頭霧水,不知他有何要事會在此時尋來,因他動作也將視線望下去,旋即聽他問道:“李大人可知此為何物?” 李清玨如實作答:“此乃石獅?!?/br> “此乃雌獅?!壁w珂陽至此將眼抬起,“自古以來擺這對獅便有規矩,是為左雄右雌,雄獅戲球,雌獅撫兒?!?/br> 來無問候,亦無前言,李清玨從這看似委婉實則直無顧忌的對話里品出真意,緩緩與他對上目光。 “陰陽相諧,剛柔和中。 “今天子為陽,無陰相調,此為天道紊亂;為剛,無柔相濟,此為人道悖常。 “無陰無柔以至江山后繼無人,此為孽?!?/br> 接連幾句將李清玨一日歡喜打得無影無蹤,更令他后知后覺,原趙珂陽早已知曉他與平懷瑱之間秘事。 從前不講不過是忍他一時,眼下平懷瑱已然登基為帝,卻仍為他費盡百般心思不婚不娶,終教趙珂陽實難再忍。 李清玨袖下掌心起了一層涼汗,忽而想不起今晨于朝堂之上聽得那一紙圣諭時,究竟喜從何來。 喜平懷瑱真心不假?喜少時荒唐誓言不渝?還是喜平懷瑱此生此命里,從頭到尾只有他一人名姓? 然他為臣,分明應當知輕重。 趙珂陽一句“江山后繼無人”最是嚴峻,他知平懷瑱立后納妃他絕不快活,但倘若平懷瑱身為帝王終其一生當真膝下無子,以令江山不固,他亦無法等閑視之。 三十載心心念念,過刀山火海,斬妖魔邪祟,墊尸骨登高,好不容易行至如今,是要將萬千心血都化作烏有么? 李清玨答不出。 身前趙珂陽將手自獅上收回,斂下少許怒氣向他沉沉一嘆:“你可知今日圣旨一出,我在署間聽得哪般言論?” 他依舊不曾開口,靜待后話。 趙珂陽稍作沉吟,直言不諱:“‘以色侍君?!?/br> 李清玨周身一震。 想來也是,現已是延狩二年,自平懷瑱登基以來,他所為、皇帝所為,難道僅僅會給他冠上一個“佞”字而已? 不過是同僚相見,留他幾分薄面罷了。 “我今所言,還望李大人能聽進一二?!?/br> 趙珂陽點到為止,拱手禮罷轉身。 李清玨立身獅旁望他遠去,如被扒了遮羞衣物與人示眾般難受。 從來柔軟的春燈瞧來無比刺目,他合了合眸,想起府中尚還有人在等,尋回力氣踏階而返。 院里蔣常沒候上許久,見他這樣快便回來,遠遠笑著起身相迎,近前問道:“李大人現下就動身么?” 李清玨擺首。 蔣常不解,下一刻得他所言更是愕然。 “勞蔣公公轉告皇上,時已宮禁,臣恐入宮失儀,不合規矩?!?/br> 話落不再顧他,只身回房攏門,室內燈燭不掌,透窗不過漆黑之色。 李清玨在黑暗里久久坐著,不知蔣常何時離去,腦里一遍遍回想著方才趙珂陽予他之話,直想得頭疼欲裂,窒氣難紓。 桌旁似有一人在伴著他,他虛眸借著微弱月光審視,竟是父親眉目,似當年在獄中所見的最后一面,正以那懷著無數期望與關切的眼神將他望著。 他被望得心虛至極,垂眸不敢回視,良久自嘲道:“父親當年所教,身正、行正、心正,孩兒皆未從之……此身不正,此行不正,此心不正,有負所望?!?/br> 何炳榮向他探手撫來,發頂掌心溫熱,驚得他一霎睜眼。 身前熟悉人聲傳入耳廊:“這是夢見什么了?” 李清玨逐漸拾回神智。 平懷瑱等他不至,聽罷一句“不合規矩”,竟是親自出宮前來相見了。然而李清玨無從喜,分明想念此人,卻還記著趙珂陽所言種種,偏頭躲開他的手掌。 平懷瑱面上笑容淺些,緩將手收了回去,問道:“清玨可是乏了?” 李清玨不答,起身退離半步,與他行君臣之禮。 “夜已深,皇上回罷?!?/br> 平懷瑱假意不察他疏離,哄道:“白日時候還高高興興的,可有哪個不長眼的惹你生氣了?” “許是皇上會意錯了,臣今日實難高興?!?/br> “為何?” 李清玨狠心:“為后宮久曠,江山后繼無人?!?/br> 室里驟無人語,李清玨躬身瞧不見平懷瑱,即便瞧見恐也難在這晦暗光影中瞧清他眸里情緒,只倔倔擺出冷漠姿態將他拒之千里。 平懷瑱只字不予相應,良久之后站起身來,一步步行了出去。 第一百零一章 平懷瑱少與李清玨置氣,即便哪時不快也只在片刻之間。 這回倒是氣得久些,足足令他介懷整日,想著李清玨故作漠然的只言片語,直想得宿夜難眠,教殿里守夜小宮人聽著榻上不歇的輾轉聲都半分不敢瞌睡。 然而翌日傍晚,平懷瑱這氣還是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