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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人沿途伏跪垂首,謙卑身姿烙印入雪。 踩秋末趕來的初雪自夜半飄飄灑灑,至天明仍不見停,平懷瑱顧忌風涼,未繞行遠路,擇近道徐徐向前,穩當領著身后轎隊。 許是腳程緩慢之故,道雖不遠倒也行了許久,直令抬轎諸位都行出覆背汗水來,這才到了闊別已久的地方。 鳳儀殿中的數位宮人一早得了太子之命,日日將此處打理得一塵不染,昨兒夜里也不見有誰惜命奔逃,今晨更是面帶喜色,見轎之時跪拜恭迎,只等著皇后露面便高呼千歲。 平懷瑱瞧來甚是滿意,抬手示意轎輦徑直入到庭院之央,又壓一壓掌,令轎小心落下。 “母后,到殿了?!?/br> 話語溫和低緩,不知是否聲太輕的緣故,轎內了無回應。 一旁雁彤聞言將目光從熟悉檐角廊柱上斂回,繞過抬轎宮人,噙笑上前挑起轎門垂簾。 “娘娘,回殿了?!?/br> 薄雪輕飄飄隨簾飄進幾朵,細細軟軟地融在皇后腳旁,雁彤伸手向里,觸著一霎溫暖,隨即寒風卷入,將轎內暖氣吹盡,令她指尖輕輕一顫。 “娘娘?” 皇后如故端坐,淺笑面上雙眼靜合不啟,這一程輕晃回來,發上華釵珠飾絲毫未亂,衣褶亦理得一絲不茍,端莊一如當年初登后座之貌,手掌交疊壓于膝上,好似替宏宣帝壓住了整個宮廷,乃至連片江山。 到如今,又以此姿態替太子壓住了可期的前程。 “娘娘……”雁彤心中涌起無數驚惶,聲不可抑地發顫發抖,漸漸失了控制,“娘娘……娘娘!” 平懷瑱唇邊笑意霎時無蹤,隨她哭腔疾步近身,將半挑的簾子用力一揮,不慎將之扯出裂帛刺耳之聲,刺得蔣常雙腿一軟,不及知會便爬起身來,向著太醫院疾奔而去。 而座中人仍無動靜,雕塑般一動不動,背脊挺得直直,將慈母獨有的溫醇笑顏示于來人眼中。 平懷瑱收緊手指,垂簾被絞出凌亂皺痕,似要碎在掌下。 院里眾人神容呆滯,直到眼瞧著雁彤如同沒了骨頭,倚轎門滑跪下去,扶在皇后腳旁無聲抖了片刻,未幾又慟哭失聲,終令滿院哭喊四起。 平懷瑱聽著躁耳哀泣,眼角染上重重猩紅。 “迎……皇后回殿?!?/br> 良久,他干澀喉口再吐出幾字,俯身將雁彤抵肩往旁攔開一些,將皇后抱出轎來。 小雪簌簌落上鳳袍,平懷瑱將她身子往懷里擁得更緊,帶她回到殿中。 融融暖爐早已熏暖內室,煮在爐上的云霧香茶汩汩騰著煙氣,分明一切如舊。 平懷瑱不顧禮度,將皇后放躺鳳榻之上,執她一手靜跪其畔,慢慢地將那變涼手掌撫上自己發頂的飛龍玉冠,帶著她的手指寸寸摩遍紋路。 殿外哭聲仿佛與己相隔,平懷瑱合眸不語,回想起方還在冷宮中時皇后留戀不去的愛撫,才知她早有感知,是默默不相告地與他話過了生離死別,而他一無所知,竟還笑與皇后道什么再作閑絮。 他是再無彌補之時了。 為母者予他半生心血,可這功成之日竟是再無她相伴之始…… 平懷瑱將皇后手掌拿下,默默地抵在額間。 第八十九章 宮變,國喪。 尋常百姓不過攏被蒙頭睡了一夜,世道便換了一番模樣。 近居京中的尚能聽著些動靜,夜半時閉門緊窗,佯作不察戶外馬蹄聲,到了晨時仍遲遲不敢起,摟著自家小孩兒悄聲在家等著消息,等著等著,等來了太監唱戲般的高嗓,自宮門沿著京道徐行徐告: “皇后——殯天——” 各家人面面相覷,試探著推開戶門,入目白雪瑩白無染,不見臆想中的殘兵爛盾,安下心后隨眾跪拜,擠出幾顆眼淚哀哭悼念起來。 漫京一片凄色,天卻逐漸放晴了。 平懷瑱久跪鳳儀殿不起,太醫院諸位跟著蔣常沿途跌了兩三回,趕來后仍舊無力回天,嚇得跟在殿內長跪請罪,大氣不敢出。 窗外刮進陣陣輕風,帶落床側簾帳,平懷瑱眼皮一動,抬手重新撩起,側目向著不遠處掃來。 “退下罷?!?/br> 眾太醫未遭遷怒如蒙大赦,半聲不吭地退出殿去。 候在簾邊的蔣常見狀往前兩步,徘徊當否相勸,可心中自也酸楚痛極,既不愿太子久跪傷身,又唯恐擾他心傷,這一躊躇沒了個把時辰,只好獨自懵懵地想著,想皇帝那邊早該知情,至此不見作何安排,定是猜到太子留戀不肯去,故開情面予他半日清凈…… 想著想著,忽聞榻畔聲響,是平懷瑱撐欄站了起來。 蔣常腦里像被撥動一根脆弦,震散半日間的黏糊思緒,忙著上前去扶,直擔憂太子跪得久了足下不穩,孰料近身時被他抬臂擋開,聽他吩咐道:“囑人傳話宮外,召平王至旭安殿相見?!?/br> 蔣常愣了片刻才答:“嗻,奴才這便……” “稍慢,”平懷瑱凝眉細思,若非眸底消沉之色,此刻鎮定仿佛未歷喪親之痛,重又命道,“尚不宜召他,傳承遠王世子罷?!?/br> “嗻?!?/br> 話罷不再多言,平懷瑱彎身將鳳榻床帳輕緩垂下,遮了里頭令他傷悲萬千的漸涼身軀,不多顧殿外宮人哭相,獨行回旭安殿中。 李清玨此時不見蹤影,原本在此等候之人不知何故離開,平懷瑱暫也無暇去尋,更不愿令腦中所思再松散一時半刻,以免心亂神潰。他靜立書案之后,解落腰間玉骨山河扇,寄情般慢展慢合,將昨夜事條條理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