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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祈福金鵲高嵌梁柱之上,瞳孔映著堂里煨藥金爐中一點火光。 宏宣帝略含虛態背倚龍榻,身覆錦被仍不覺熱,苦了平懷瑱紋龍朱袍一絲不茍,近在爐邊親自躬身看火,令那額上凝起薄汗。 自投毒弒龍一事后,平懷瑱便命人將藥爐挪至殿內,摻水煎藥都在王公公眼皮子底下。 眼下這盅方足時辰,王公公捧著玉碗謹小慎微地候在太子跟前,待他抬眼立馬囑人呈上棉布,仔細裹好藥盅長柄。平懷瑱隔著薄厚適宜的一方棉布執起盅來,慢慢倒藥入碗,清透藥汁絲絲騰著熱氣,經玉滾了半圈就已涼了三分。 天子驕奢,冬含暖玉,夏捧涼玉,他接過碗來拿勺再勻上幾勻散去藥中大半熱氣,行至榻畔勸道:“父皇將藥服了罷,這幽泉冰玉碗素來涼得極快,湯藥還是趁熱服好?!?/br> 宏宣帝合眸頷首,允他坐在身旁,親手勺勺喂來。 如此片刻,藥將見底時,宏宣帝驀地笑了一笑,問道:“朕這一生都活在宮里,從不知百姓家中是何光景,那里頭的‘父慈子孝’,可是眼前這模樣?” 平懷瑱手上一頓,將碗里最后一勺藥喂盡,低聲答道:“當是這模樣?!?/br> 宏宣帝猶不滿足,復問:“父若有疾,當兒子的都這般萬事親力親為地顧著么?” “兒臣亦不曾見過,說不得是或不是,但必定是該的?!?/br> 宏宣帝點點頭:“此為孝?!?/br> 平懷瑱不語,側身將碗遞給了王公公,替宏宣帝緊一緊被角。 尚未收回手來,耳中又傳入微妙一言:“朕有許多兒子?!?/br> 王公公險些摔了手中玉碗,驚吸半口氣,回過神來忙瞪眼將殿內宮婢一個不留地給支了出去。 天子之側,得幸侍奉者各個知情識趣、教訓有方,仿佛半字皆未聽入耳中,垂眉不露異色,出殿時足若點水細緩無聲,唯珠簾碰了幾下,逸出些叮咚之響。 半晌后三重簾皆靜了,平懷瑱狀似不察話中深意,無謂應著:“父皇乃是真龍天子,為天下根基永固,自當廣延血脈,此乃天理?!?/br> “天理?!焙晷坌σ宦?,抬眼端著他,平懷瑱回望過去,那眼周松弛皺痕令他覺出歲月無情,“朕有許多兒子,也有過許多兒子?!?/br> 平懷瑱如常聽著。 “你母后曾為朕孕有一子,后不慎落胎。那時胎兒已足六月,太醫同朕講,皇后所孕乃是男兒,本該是朕的皇長子。 “同年,順貴妃有孕,孕時染疾,身骨俱損,誕下長子后,不過三日便離朕而去,從此宮中無貴妃。而朕的長子懷珝,因在胎中傷了根基,亦未能足月便至夭折。 “再之后,朕才有了你。你上無兄長,亦無生母,為保你無虞,朕便將你送往皇后膝下,令你為長為嫡?;屎笫菫檎龑m,經滑胎一事后再難成孕,此生待你必如己出……如今看來,朕是對了?!?/br> 平懷瑱于話末憶起冷宮中受苦之人,胸中一陣鈍痛。 “母后待我確如己出?!?/br> “你母后待你是為善,”宏宣帝意味深長,暗將重幕撕裂在他眼前,“但宮中之事,多為不善?!?/br> “兒臣省得?!?/br> 宏宣帝聽這四字欲發生笑,一時難耐掩口咳了數下,擺首揮開平懷瑱關切為他撫氣之手,似嘲他又似自嘲,忍著喉里不適道:“你省得什么?身為太子,這宮里敢同你講真話的有幾個。你怎會曉得,當年皇后滑胎是遭人所害,順貴妃染疾亦是為人下毒,朕若不治了那人,不教皇后好生保你,又如何留得住你這兒子?所謂天理不如人理,若不盡人事,朕這天子恐怕會淪落成真正的孤家寡人?!?/br> 平懷瑱怔然不可置信,眼含血色回味入耳之言,一驚皇后所歷遭遇與險境,二驚皇帝內心之清明。 其實他早便知曉,宏宣帝由來什么都懂,不過是不說不問,只睜眼看個明白,再經權衡,決定何人該留,何人不留。 帝王之心旁人不可測、不可品,因背負了整片江山,舉步更重。 那么如今萬事,宏宣帝可同樣看得明白? 平懷瑱腥紅了眼角,狠心問出極其冒犯之話:“父皇既可明鑒當年舊事,便何嘗不可明鑒今朝實情?” 宏宣帝不怒反問:“太子所指,可是日前朕被人毒害一事?” 殿里寂寂如沉死水,王公公默立一隅早被話里種種驚得心顫如簧,聽了眼前這句只恨不得教平懷瑱仔細些答,莫再妄言下去。然他這邊兒心急如焚卻絲毫作不得阻,平懷瑱雖未應聲,但仍沖皇帝直直點了點頭。 霎時間如熾夏轉冬,王公公背脊發寒,動也不動地立在原地,忐忑想著太子此舉,知其者權當他恨行兇者未得正法,不知其者必當他是為皇后所遇而怨怪皇帝。 王公公數年來最是清楚宏宣帝于太子的滿心厚愛,可天子便是天子,為父為君,太子又怎能這般不敬! 滿室一晌無聲,宏宣帝面上瞧不出喜怒,目光落向親子,時如流水靜走,仿佛過了許久,才見他張口破了室里凝冰:“朕是天子,不是神仙,朕知下毒者絕非雁彤,但不知究竟為誰?!?/br> 今平懷瑱來前下定決心,本欲與宏宣帝坦言所慮所想,又恰逢時機與他交心至此,自不愿囫圇略過,步步緊逼道:“父皇若愿知,便可知?!?/br> 話落起身后退一步,彎膝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