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頁
李清玨閉了閉眼,沉吟許久,點頭道一聲“好”。 如此才覺平懷瑱松了攥緊他手腕的力氣,復又裹著那手好一陣暖,牽著引著繞到腰后。他就勢與之相擁,墊頭在肩膀上親密無間地膩了一會兒,絮絮語些心里話。 兩人俱不提“離別”二字,心底里倍感光陰珍貴,不愿時辰流逝太快,然終是抵不過倦意來襲。 翌日一早李清玨還需趕路離京,平懷瑱不忍擾他睡眠,自己倒半刻不肯閉眼,側身躺在簡陋床榻上,借窗外幽幽月色一遍又一遍地細看他眉眼,時而傾上前去輕輕緩緩地以唇淺觸。 寺里床鋪潔凈卻算得狹窄了些,合躺兩人著實擁擠,平懷瑱一夜未曾翻過身子,在近弦處探出胳膊將人安靜攬著。等到懷里人一覺醒來,平懷瑱壓在身下的那邊手臂早已麻木酸脹,揉按數下才隱隱有所知覺。 李清玨一夜好眠,未曾覺得束縛,此時知曉其因,不禁目露心疼,替他自肩向肘順下經脈,本想問他怎不知挪一挪身,可抬眼望見那面上倦色時,出口之話便換作了另一句:“你整夜未睡?” 那回答幾令他眼眶一熱:“只怕同上回一樣,閉眼再睜,你人已走了?!?/br> 李清玨手間動作頓住,抿緊雙唇將平懷瑱看著,別前時光寸寸皆是煎熬。 室外清凈如故,若非散進房里的縷縷晨陽越發刺目,甚難察覺晝夜已作更迭。 平懷瑱同李清玨兩相沉默,手臂漸漸恢復了力氣,驟聽門外起了人聲,一道清脆嗓音透出門隙問道:“施主,齋飯已備,可要送來房中?” 平懷瑱喑啞喉嚨又苦又澀,回不上話來。 而李清玨退后兩步,就在此時轉身離去。 房門自內打開,門外小和尚對著眼前帽檐低掩的帶刀侍衛愣了一愣,隨即合掌頷首,問聲“施主”。 “有勞小師父送齋飯入房?!?/br> 李清玨替平懷瑱應下,如眼前僧人合掌施禮,再未回首。 平懷瑱雙足仿佛嵌在原地,袖里手掌緊得關節泛白,不曾追出半步,直到耳里再聽不得半點兒動靜后,緩緩松掌。 那手心里已汗濕一片,似有寒冰刺骨透涼。 第五十八章 層云同日月,繼日更迭實則無所變遷,無謂伴著世間萬物周而復始地歷經萬千事。 而在京人眼里的那萬千事中,近日頗喜者有二:一乃京北危墻終得朝廷修繕,再不擔憂著坍塌砸傷過路人;二乃每逢三載一回的祭農節快要來了。 祭農習俗自章光年間起,顧名思義祭祀農桑,以求風調雨順、農收豐碩。 追本溯源,是在章光帝執政時,境北曾鬧過一波罕見的農荒,經久求雨不得且害蟲肆虐,鬧得那一片片肥沃田地盡遭荼毒,無處不是慘不忍睹之相。 好在近京屯糧豐厚,章光帝開倉放糧之余竭力抗災,令一整個京城乃至周邊接連成片的北境城域皆未吃上過多苦頭,平平順順地把這一出劫難給渡過了去。 農荒平息后,京人重又過起了無憂日子,家家捐出銅板數文,合造了一座神牛石像,以感章光帝明君恩德。 章光帝肖牛,神牛恰喻其不凡之身,而于民間,牛更是農耕間不可或缺之生靈。這一語雙關之下,令章光帝心悅非常,將那石像坐北而立,臨城墻之下與皇城遙相望。 此后更有錦上添花之事接踵而來。 無人先知那神牛石像坐落當夜,京城竟落了一場極其靈潤的大雨。 自農荒去后,京城實則早已斷斷續續下過好幾場雨了,但無一似這般酣暢淋漓,仿佛誓要把天地澆灌透徹才肯止歇。 總角孩童歡呼雀躍著往那雨里跑,借著身后屋里透出的溫暖燭火光跺腳踩踏著夜下瑩瑩的水洼,嘴里糯糯地喊著“天下雨,洗澡啦”,眉眼彎彎地看著長輩們眼含熱淚,合掌拜一拜天,拜一拜地,再拜一拜雨夜里的皇城。 一夜之間,臣民百姓俱為稱道。 這神牛從此成了護京護農的圣物,每隔三載京人便要為之祭祀舞蹈一日,漸成習俗。 到如今,于百姓而言,祭農是為豐收;而于皇權而言,祭農乃是對章光帝之緬懷,更是對平王朝之頌揚。 是故祭農節這三字,朝廷實比民間更加重視。 眼下尚未至期,京北城墻下那座經年默立的浩然神牛旁,已陸續圍滿供果酒rou。 艷陽高照,晴空萬里。 璀璨日頭下一眾壯漢競相赤裸著臂膀,四月天里周身蒙著一層薄汗,往來道中修固著城墻。 未幾,忽有一人罵罵咧咧地將肩上重擔丟下,揉著后頸往外走去,幾步近了那神牛旁,不由分說執起一壇清酒仰頭豪飲。 身后人看傻了眼,未將沙石放置在地便沖他緊張喊道:“你瘋了!那可是神像供品!” “神像供品?我呸!”那人回首一瞪,手中酒壇轉眼已空,伴著一聲鈍響砸碎在地上,萬般不講規矩起來,“老子堂堂青林堂護法,吃飽了撐的做這苦力?供品,哼……供老子!” 喊話那人不應聲了,蹙著眉頭計較著他的話。 漸漸地,周邊接連有人附和起來,甚有膽大者有樣學樣地丟了手里活兒,也行去神牛石像旁喝酒吃rou,一道咒罵不休。 “還道是撿了多大一頂金帽子,誰曾想跟了朝廷卻要做這下賤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