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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廊宮人一宿望著檐邊隨風偶晃的鏤花宮燈,漸日里也不覺得冷,忘了何時何人最先將懷里的暖爐收了起來,風袍疊進柜里,伴著舒展的團簇花枝偎著濃春,看宮里的大事小事,從未止戲,如此由冬往春,終至太子冠禮之期。 二十年間少有此等大事,如今太子及冠,舉宮上下莫不充盈喜色,那喜色里更有萬千謹慎的重重肅意敬意,尤屬太監宮婢之流,愈發小心處事,生怕在這大日子里說錯什么、做錯什么,以至觸了霉頭招來橫禍。 然太子于此日之間,倒覺分外淡然。 平懷瑱卯時未至便起了身,束發更衣,著紋龍朱袍,袍身蒼龍較之天子之尊龍爪少一趾,威嚴遜兩分,卻是太子自立為儲君以來初配龍形,將這以雪銀明絲線繡足半載之久的一襲華裳穿戴加身。 琳瑯玦佩逐次系于腰環兩側,青絲高束,暫未著冠,只一根脂玉嵌金簪端端固在其間。數名宮婢前前后后為太子打理得百密無疏,一絲散發、半寸皺痕也未有遺漏。 好一晌過去,平懷瑱抬眼往銅鏡里望了一望,落罷一聲“好”,才見婢女垂首福身,手捧紅絨柔面鋪底的空空托盤次第退出殿去。 桌角靜靜躺著一柄扇,蔣常雙手執起上前詢問:“太子,玉骨山河扇可還佩上?” “不必,收進匣里,明日再佩?!逼綉熏櫠似鸩璞K潤口,想著又道,“再將匣里那柄牛骨短刀取來,揣你身上,出了宮再給我?!?/br> “嗻?!?/br> 蔣常照吩咐去忙,妥帖置好玉扇后,尋了片刻從第三層匣底尋出那幾近遺忘之物。 短刀不過手掌一般長短,雖以牛骨制成,但削得鋒利無比,堪比銅槍鐵劍,可玲瓏入袖以作防身之用。平懷瑱在這宮里用不上,但因喜愛而一直收在房中,如今早已蒙了薄薄一層灰。 蔣常掏出錦帕拭了又拭,重令鞘身泛出幾抹潤澤剔透的暖光來,仔細裹好了揣進衣襟里。 吉時將至,駕輦已至殿外恭候,平懷瑱擱下茶盞向外行去,旭安殿擇宮人十余、侍衛二十余隨行護道。 蔣常似有心安排,近身側只侍衛一人,平懷瑱目不斜視,卻在這人探手作扶時頓生一愣,不及反應已將那手緊了一緊。 晨光探過宮墻斜打拂面,李清玨未覆面具,僅以淺妝稍稍易了容貌,一眼看去不至察覺是誰,但若為有心人多加揣摩,尚還記得何家公子的必定各個都能猜出身份。 平懷瑱胸口驟跳,強將目光移走,不知使出多大力氣才將手勁緩下,面不改色地登上駕輦。 自此一刻起,未有半刻安神。 李清玨如此大膽,蔣常又何嘗不荒唐,竟敢加以隱瞞,擅助李清玨入宮近身。 原想待冠禮落成再出宮相會,不料早早便得以相聚,可半分不令他驚喜,倒是驚嚇多些。平懷瑱如何舍得責怪李清玨,滿腹怒氣無處發泄,瞥向蔣常睨了半眼,直睨得這無辜宮人心頭一抖一嘆,只好垂了腦袋佯作不察。 此事確與蔣常無關,憑他一人本事也絕不能將李清玨給弄進旭安殿里,說來說去,還屬太子太保趙珂陽功勞最大,倘再追根溯源,那不都是李清玨自己的意思么。 偏偏平懷瑱唯獨不怪這位。 個中道理淺顯,平懷瑱絕非不懂,只是李清玨所愿所想,要他如何才能說出半個“不”字。 李清玨不過欲親眼目睹其玉冠束頂,受太子成人之儀。早在李清玨還是何瑾弈的時候,便長盼著屬于平懷瑱的這第二十個年頭,心間為之所期不外乎兩日,一乃太子及冠,二乃新帝即位。 今日終了了第一愿。 幼龍初長成,天地盛輝凝,朝陽不炫其目,風云不動其身。 他終會等著第二愿。 駕輦漸至乾清殿下,百官齊至,肅穆列道兩旁,垂袖斂首恭迎儲君。 平懷瑱由蔣常躬身扶出,穿行眾臣隊列,目光灼灼地仰視著高殿之上氣勢滂沱的“乾清殿”三字,步履沉穩地向前邁去。 萬千雙眼睛,熱切、艷羨、嫉恨、漠然,交相錯雜,平懷瑱皆可視而不見,于眾人間獨承著李清玨如水雙目拾階登高。再回身望去時,相離已遠,眉目唇鼻模糊不清,神情卻依稀清晰刻骨,似平靜里席卷萬物,再不可囊括其他。 平懷瑱心緒漸寧,未再暗感焦灼,自翰林院大學士手中接過焚香敬天敬地,聆賀太子及冠祝文。 儀禮至午時方告一段,但不及用膳,文武百官又隨同前往宗廟,待太子告祭先祖。 祭樂三作三止,宗鼓六舞,宏宣帝攜太子入宗廟,其后皇戚依輩位而行,余廟堂外一片靜謐無聲。眾臣頂著當頭之陽默然相候,頗覺時辰漫長,卻無一敢將不耐憊色顯露分毫,雙足酸麻地等待著。 許久之后,終見蔣常從門旁動身,向外數步抬嗓呼唱:“皇太子冠——” 廟下諸位頓齊叩首。 平懷瑱自內行出,龍紋玉冠映照紅日,如凈雪落朱,染著骨里沸沸不息之血。 李清玨隨眾人起身,抬頭望去,風華刻在眸中。 第五十七章 皇城里一列車隊駛出,穿承定門橫街自北出京,向靈光寺徐徐行。 先前冠禮一畢,平懷瑱領李清玨回殿,闔上房門便心有余悸地將人往懷里擁了擁,良久無話,直到胸膛起伏緩歸平靜,才令李清玨換作一身宮人服,同他隨意進些膳食飽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