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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懷瑱竟不知六皇子身后人恨他至此。 可轉念深想又難免生疑,想小六身為皇子,倘太子遇刺必難逃是非。劉尹從前總是諸多籌謀,步步行得謹慎不已,欲借皇帝之手拉他下位,何故今日行此險招,得不償失? 平懷瑱實難猜透,彼時確未想過,許是另有旁人妄圖謀他性命。 一場風波掠過,殿內血痕經宮婢擦拭已無半分殘留,只是門窗盡破,夜闌更深,一時半刻實難修補。 平懷瑱遷往偏殿憩下,喧鬧之后幽夜更顯靜謐,面上新傷止了汩汩鮮血,一番清理上藥,瞧來總算不那般滲人??蛇@傷深可見骨,行劍時劍鋒偏了半寸,割得極其猙獰,恐難復原貌。 李清玨雙眼眨也不眨地凝著那處,晦暗里瞧不清眸底神色,周身卷著重重壓抑之氣,仿有黑霧將他裹覆其中。 太子遇刺絕非小事,宏宣帝聞訊前來瞧過一趟,方在那殿里坐時,李清玨已被平懷瑱藏于偏殿。他雖改頭換面,與過往大不相同,但平懷瑱不敢冒險,便是半眼也不愿令宏宣帝多瞧。 李清玨獨身一人靜立室內,宮燈未點,四周死一般的寂。他忽而感到深深可怖,渾身又寒又僵,腦里反反復復回想方才之景,只怕那一劍正中平懷瑱喉口命脈。倘真如是,那從此往后…… 那再沒了往后。 當今世上無何家,親侄已尋得歸處。 君生我生,君死我死。 李清玨閉眼探出手去,緩緩尋著平懷瑱臉龐,自下頜輕輕撫上,將手掌貼在他臉頰一側,仔細避開傷口。 平懷瑱伸臂將他一把撈近,往懷里緊了緊,隱忍多日之話忽然道出口來:“你哭一哭、鬧一鬧也好……我知你心中難受,這些日子未再見你笑過半回,難道往后一生都得這般過么?” 李清玨應不上話來,埋在他頸間懵懵沉默許久,身后手掌溫厚有力,只怕不夠緊似的,使勁兒將他抱著,勒得他胸腔窒悶難耐。 如此好一會兒過去,平懷瑱頸上已濡濕一片。 李清玨手指揪住他一叢散發,仿佛能將他握牢,干啞低語道:“你莫再出事?!?/br> 不過短短幾字而已。 平懷瑱頷首,低頭吻在他發頂,未同他講,這一劍傷在面上,倒令自己好過許多。李清玨遍身鞭傷日益不見,可他心頭痛惜未減分毫,到此刻陪之受難,痛之所痛,方才算過得去。 殿外躁起一陣蟲鳴,初夏時候,兩相近擁難免易起薄汗。李清玨遲遲不愿松開,不知何時才止住眼淚,疲憊虛脫地沉沉睡去。 平懷瑱離遠幾寸,頸上濕痕沾風,立即冰冰地透著涼。他獨自下榻清洗一凈,行回床畔拾著濕帕將李清玨面龐輕拭,罷了靜坐良久,暗將今夜之事回顧。 那一眾黑衣人自裁之后,接連被扯落面上罩布,容貌眉眼無一相熟者,更為蹊蹺之處則是腕間皆繪有同一圖騰,江湖氣頗為厚重。 然而平懷瑱思來想去,自是如何也不相信這些個刺客當真會是江湖中人,之所以故弄玄虛,無疑是妄圖打著江湖名號將他暗殺,方可巧借京中亂象洗清真主嫌疑。 不過數十年間朝廷江湖兩無恩怨,刺客入宮既非為財而來,則缺一得當理由。至于理由為何,目前尚不知那作假之人有何盤算。 想必隔日天明,便會有人將此理由昭告京人。 平懷瑱不多費神思,躺**子將李清玨重攬入懷,合眼睡去。 一覺醒來,正如他所料,京中果起詭譎傳聞,道江湖某一教派邪祟至極,欲取太子陽血熬煉仙丹,以促邪功大成。 平懷瑱輾轉自趙珂陽口中聞聽此話,當下失笑,早料到這由頭荒唐,卻不想荒唐如斯,那暗處欲取他性命之人,倒連此等托詞都撰得出來。 然而看似荒謬,實則誠然高明,太子生辰八字至剛至陽,且為嫡儲,其血有靈一說,世人聽來當真少有不信。加之欽天監算準皇家當有血光之災,兩相為證,豈不打得一手陰陽斗轉,真假難辨? 只可憐那無辜小派,平白承下天子之怒,一夕之間盡遭朝廷軍馬剿凈,背了這口謀逆黑鍋。 平懷瑱若有所思,執壺斟下一杯茶,探手推至趙珂陽手邊,不再提這了無意義之事,道:“近來想了又想,以為欲傷小六,則不可留劉尹于京。其與宜妃前堂后宮兩相勾結,防不勝防,倒不如分而化之,逐個擊破?!?/br> 趙珂陽將那茶盞攥在掌心摩挲:“太子已有打算?” 這一問令平懷瑱沉吟多時,似顧慮李清玨在旁,好一會兒頷首應道:“從前所為皆如隔靴搔癢,只可傷小六一時,斷難止痛。原我所愿不過是保儲位,登龍座,若能得償,留他性命亦是無妨……然今他令我痛失何家,此仇便不可不報,方得拿命來還?!?/br> 座旁李清玨聽得他話末一句,袖里手指緊了緊。 “再要出手,當一擊致命?!?/br> 趙珂陽心領神會,知平懷瑱欲行長路,不急分一時勝負。而恰如他所言,眼下劉尹已與武陽侯相熟,六皇子足下道路可說是條條盡攥劉尹之手,唯有將劉尹趨離京城,才可斷其脈絡。 此計非一朝一夕可成,路阻且長,還需負重而行。 茶煙裊裊,趙珂陽斂眸頷首,細與他長相謀劃。 是日夜來更深,京中下起一場大雨,正是夏時常有的瓢潑之狀,隆隆伴著雷震,仿欲震碎天幕。陣陣驚雷夾著閃電,自天而降的濃雨將白日慘景洗凈,長街短巷如新,好似從不曾沾染過江湖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