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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罷退后兩步,俯身作跪,深深一拜。 陳知鶴扶他不及,但聞他垂首顫聲道:“諸位盛恩,在下終身銘記,舍侄……便托付于此了?!?/br> 第三十八章 李清玨如此大禮頓令夫妻二人措手不及,片刻之后,還是陳知鶴與平懷瑱將他自地扶起身來。 室內油燈微爍,平懷瑱借光望去,見他目里暈紅不散,只暗暗稱幸,想如今萬劫之中,竟將這幼嬰自母腹救回,實屬不易。而此外更幸,是賭對陳知鶴為人,二者不可失其一,方得眼前至善一幕。 巧在瑞寧養父恰為李姓,此子從此名作李瑞寧,李清玨甚可堂而皇之與他認親。世間忽有李清玨,不妨就此令他歸于李家,從今往后也好有個念想。 平懷瑱兀自思量頗多,不知李清玨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短短兩月間,何家自天落地,二十余人魂灰飛煙滅,而他茍存其中,留得性命亦深諳其苦。李清玨數日頹喪,忽得親侄幸存于世,豈不似暗夜星火,終在整片黑幕里為他燎出一小抹光來。 此光縱弱,卻足以醒他神思,錐他心智。 那孩子漸漸止了哭聲,柔軟裹布覆身,咂咂小嘴又安靜睡去。李清玨彎腰將他抱起,小心翼翼貼在懷中,暗想如此綿綿一團,哪承得住世間險惡。 從此以后當為此侄而活,護他一世安穩無憂,守他平安長大,亦可從他口中聽得一聲親近“叔爹”。 李清玨久久不舍放手,那孩子仿似同他有所感應,蒼白小臉往他心口微微一偏。養母在旁憐惜輕嘆:“這孩子未足八個月頭,出生時一只手掌便可捧下,經日調養可算好了些。不過公子放心,我雖不曾生養,但也帶過幼兒,自知如何照料?!?/br> “瑞寧得母如此,來日必當伏膝盡孝,以報養恩,”李清玨再抱他片刻,緩緩將他遞與養母臂間,至此已覺寬慰無比,再不似前些日來魂不守舍,低聲又道,“我叔侄二人承恩于此,如何擔得起夫人敬稱,夫人不棄,喚我一聲‘清玨’就好?!?/br> “咱們尋常人家,確無多禮節,既如此,你也可喚聲兄嫂?!比饘庰B母如言應著,聽李清玨言談穩重,實不過一介少年而已,不由倍感心疼。 李清玨聽得眼熱,微一頷首應了她的話。 是夜更深,未至天明,李清玨隨平懷瑱離去。 馬車駛出村落后駐在官道岔路旁止步不前,李清玨睜開眼來,身旁平懷瑱斂眸看他半晌,緩緩執住他微涼手掌凝神問道:“有一話不可不問,不知瑾……不知清玨日后作何打算?” 李清玨似不聞他話里停頓,回道:“再不可渾渾度日?!?/br> 平懷瑱撩起車簾,車架之外月朗星稀,遠京村落不染世俗塵垢,自得一方嫻靜,如出世高人煢煢孑立,與朝中腥風血浪迥然不同。 他道:“是去是留,但憑你一言?!?/br> 時至如今,平懷瑱只愿他好,倘若李清玨厭倦宮廷,意與侄兒歸隱世外,他斷是萬分不舍也絕不阻攔。 然李清玨搖了搖頭,探身往前將垂簾扯落,一時間風月盡散,眸里卷入沉沉晦浪道:“天下風光甚好,享樂卻不在此一時?!彼f著,反將平懷瑱之手緊緊握住,緩作低語,“此后當為瑞寧而活,為你而活?!?/br> 平懷瑱聽來愧疚無比,因今日之苦皆自他而起。 可李清玨不愿恨他,僅恨君王不道,佞賊作惡。既神佛不裁,便由己來裁,終有一日要劉尹之流血債血償。 平懷瑱知他心意已決,令蔣常復又驅車往前,搖搖晃晃歸京。 趙珂陽為李清玨尋訪手藝人,暗制人皮面具一副,將那高鼻俊眉、長眸柔唇皆化作平淡無奇之貌,一眼望去,過往清俊少年已無半分熟悉跡象,轉眼泯然眾人。 面具薄而輕巧,覆面幾近無感,虧得這般精工細作耗了時日,令李清玨于趙府中休養許久,身受鞭傷淡去無痕。 而在他入宮前夕,消失數月的灰色鳥兒竟失而復得,翩翩入室來。 平懷瑱眸色只喜了一霎,驟見灰喜鵲跌落食案之上,歪歪斜斜挪了數步,想去啄那糕點,未嘗得半口已倏而倒下,細長喙里溢出血跡。 房中宮婢驚出一聲叫,平懷瑱將目光自鳥身挪開,把那婢女默然盯著,直盯得她惶然跪下后道:“此事若為旁人傳出,唯你是問?!?/br> “是、是……奴婢知了……” 宮婢驚慌退去,臨行前被叫住,遣她將蔣常喚來室內。蔣常見她滿面懼色傳話,猜這殿里必定出了事,忙不迭尋去,待瞧見鳥兒模樣亦慘白了面色,巍巍上前探出手去碰了一碰。 灰喜鵲已渾身僵硬,靚麗鵲羽失去往日光澤,蒙蒙一片死灰。 平懷瑱不忍再看,合眼道:“埋了,隔日清玨入宮,勿令他知曉?!?/br> 蔣常掏出腰間絹帕,仔細裹了喜鵲出去,步步走著不禁憶起舊事,想當初鳥兒尋暖而至,最與李清玨投緣。誰說牲畜不通人性,這鳥怕不是個成了精的主,靈動雙眼一瞧一準,便知李清玨最肯疼它,蹦蹦跳跳地往那手邊兒湊。 如今物是人非,到底是老天不開眼,還是這世道顛倒了黑白清濁? 蔣常垂首抹了一把眼睛。 殿內平懷瑱默坐良久,食案上那丁點兒血跡愈漸發黑,想來鳥兒是遭人投毒所致。他不難猜出是何人所為,痛惜之際只覺背脊發寒,想也知今日這出不過是做給他看,只怕他忘了何家之死,或忘了身后抵頸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