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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來了,蔣常并不立即走,教另一人留在廊角望風,而他扶在濕冷鐵柵上輕聲提醒:“何大人慢些吃,太子命奴才在旁伺候著,說些話給您解悶?!?/br> 何炳榮聞言一凜,知平懷瑱必有要事相傳,不動聲色將那兩雙食盒皆予眷屬,獨身往柵邊近些。 牢里幽寂,只偶有數聲啼哭自深處隱約傳來,蔣常不令旁人聽去,往前使力湊近低語講道:“皇上聽不進勸,今朝中諸位大人們在殿底下跪了許久,都沒能將皇上請著……眼下別無他法,為保何家,唯此一招了?!?/br> 何炳榮凝神仔細著聽。 蔣常狠狠心道:“元家盡遭軟禁,想必元將軍已在歸京途中,您只需把那謀逆之罪推給將軍,便可保何家萬全……” 此言入耳,頓如墜身冰窟,何炳榮一時驚詫生生往后退了半步,然而尚未站穩,又被蔣常探手進來一把攥緊了袖擺。這聲音仿可催命,他已半字不愿多聞,可那話語仍死命似的往耳里鉆。 “皇上要的不是誰人清白吶何大人……您想想,皇上狠心如斯,豈不是忌憚您二人已久?但您與元將之間,手掌千軍萬馬之人是他,非你!”蔣常亦是瞠目之姿,嘴唇顫抖不休,似用盡渾身力氣把記在腦子里的話都給道了出去,“沒了元將,您還可做一世忠臣……何大人您……” 何炳榮背脊發涼,掙脫衣擺退后,那聲音戛然而止。 牢里耳目眾多,蔣常終究不敢大著嗓子說話,瞪直了兩眼望著他,只望他能頷一頷首,莫令太子之意付諸東流。 不過轉瞬之際,蔣常忽又眼皮一抖,望見了何炳榮身后之人,嚇得垂了腦袋。 那身后,正是何瑾弈面帶痛色,已將他方才所說一字不漏地聽去。 “此乃太子之意?” 蔣??趨炔淮?,偏偏這一席話最不敢令何瑾弈聽見。 何瑾弈苦笑,為忠不可不jian,盡善不可不惡,他何家,難道終是要走上這一步。 沒了元將,還可做一世忠臣……他望了望父親,回頭半寸,能瞧見家中身懷六甲的親嫂。 那腹中人命他如何不想保,一室老小,他如何不想救,可元家上下,便不是命么? 難道天子之畔,就該是這以命換命的規矩! “害了元將,已是不忠?!?/br> 屆時塞外狼煙起,太子即便江山可握,又能握得住多久? 他雖欲救何家,可萬不該是這般救法,何瑾弈行近幾步,隔著牢門應兩字:“不可?!?/br> 蔣常霎時咬緊牙關,一掌裹著冰冷柵欄,驚得門上鐵索聲起,急急低喚一聲“何小爺”,聲音里的迫切,仿佛是恨他迂腐不化,那之后口中所言頓無遮攔,這滿心赤忠的近身宮人早將兩人秘事看在眼里,驟然相問:“您可要太子爺怎的活?” 何瑾弈周身一顫,紅了眼睛。 曾愿青云直上不輸意氣,愿指點江山賞宏圖萬里。 與君相伴時,眸中可有瀚海巍山,亦可有朗月風清,那般情深一處,誰沒了誰又能好好活? 原想終有一日能全身而退,萬事不求,唯求與他尋常人家一碗茶,卻始終料不得相約十載,已至相欠一生。 如父親所言,何家當以元家為先,縱他不愿將何家棄后,可至眼下看來,確著實沒了旁的法子…… 是他要食言在前了,元家,不可因何家茍且偷生而背負萬千罵名,蒙冤不白。 “你去罷?!焙舞霓D身不看他,踩得足下枯草驚出幾許窸窣之聲。 蔣常怎肯罷休,又將眼挪回何炳榮面上,巴巴兒看著。 何炳榮良久一聲嘆,重近柵旁,問:“你可識字?” “識得一些?!?/br> 何炳榮隔欄捉了他的手,一筆一劃,在他掌心慢些寫上幾遍。 那一遍又一遍之間,簡潔四字被蔣常猜得明白,漸漸地目里酸澀,連手指也顫抖起來。 何炳榮知他懂了,收手回身,不再多言。 濃云擋了朧月,漆黑一片,暗得人瞧不清足下道路。 蔣常攜小太監默聲回旭安殿去,掌心仍似有被灼燒之痛,那里頭緊攥著何炳榮最后一絲心念——保何瑾弈。 西塞官道之上,一騎戰馬鐵蹄翻飛,馬上將軍戰袍未解,揚鞭怒騁,踏起塵煙無數。 牢里負冤之人已獨自落定決意,而今無力回天,他要將罪過一己擔下,還元氏清白。 為保家中老小于亂象偷生,寧以家國安寧為險,何炳榮自問做不到。 唯有他死而元將活,才有人可護太子將來臨朝之穩,亦可替親子求個無虞終老。人孰無私心,大義如他,又何嘗愿見家人盡喪。 為今一計,得保國泰民安且不失何瑾弈,何炳榮已別無所求。 盒里佳肴豐盛,太子有心照顧,道道安了心思。何炳榮感念其中,想他何家即將赴死,人間最后一些時日能吃得頓頓好菜,黃泉路上斷不會落成乞食餓鬼,可一路好走。 幼女懵懵懂懂地捧著梨香糕咬上兩口露了笑,這地方雖陰森恐怖,但爹娘親眷盡在身旁,于她倒無甚可怕。何炳榮上前輕撫她稚嫩后腦,尚是垂髫小兒,稀松黃發軟似錦,只可惜無緣待她墨發如瀑。 何炳榮低聲慚愧:“何家今日皆為我所害,一朝入仕,身不由己,此生所欠,來世償還?!?/br> 家人盡皆怔忪,將他此話一聽,頓有幾人掩面慟哭,兩日以來心中所懷生念,在此一霎灰飛煙滅,再無僥幸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