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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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解放碑中心商圈不遠處,一家火鍋店。 這家店坐落在僻靜巷子里,沒什么名氣,裝修也是中規中矩的,屬于外地游客絕不會進去的那種蒼蠅小館。 但本地人愛去:其貌不揚的館子,越是開得久,越是正宗的老味道。 高岡對面坐了一個男人,長得高大魁梧,滿身腱子rou,說話也粗聲粗氣。只是眼下一片青黑,像掛著兩坨新月形沙丘,難掩疲憊。 “對我們重慶人來說,最好吃的火鍋店就是自己樓下最近的那家。來兄弟,嘗一嘗?!闭f是讓高岡嘗,自己先吃起來了,滿嘴是油,還不住傳授經驗。 劉楚江抄起筷子,夾片毛肚就往鍋里涮:“吃毛肚要‘七上八下’,像倒過來看的鐘擺一樣,起起落落,不能一直放里面煮,火候不夠,生了;火候太久,老了。毛肚最好的口感就是要爽脆——這是我們重慶人吃出來的專業cao作,經過了專家檢驗的?!?/br> “專家?” 劉楚江嘿嘿一笑:“專家就是我們自己,自封的?!?/br> 高岡把筷子浸在油里,拈著一塊毛肚上下起涮。涮八次,毛肚邊緣翻卷起來,切口染上火鍋湯底的辣椒紅色。 劉楚江瞄一眼:“好了,可以吃了?!?/br> “你不是吃得肚子滾圓嗎?”高岡一邊吃,一邊數落他。 劉楚江擺擺手:“我老婆做的菜,那是人吃的嗎?我又不敢當面拆臺,她一哭哎喲,我這心臟就受不了?!?/br> 話是這么說,但看他的表情,很是樂在其中。 高岡擱下筷子,注視著劉楚江:“老城區最近是不是死了個棒棒?” 劉楚江手上的動作陡然一頓,表情立刻變了:“你要問的,就是這個?” 得到高岡的肯定后,劉楚江把筷子一撂,搓著手,眉頭擰成一團:“這個案子啊,棘手得很......” 高岡一言不發,看劉楚江這幾天沒睡好的樣子,就猜到不是那么簡單。 劉楚江身子一歪,從褲兜里摸出一包煙,打火點燃,一口接著一口抽起來。 他食指與中指之間的關節微微發黃,還夾雜著一股焦油味。鍋里咕嚕咕嚕冒著熱氣,與裊裊的煙交織在一起。 “咱們都是干這行的,你明白一場兇殺案沒有尸體該有多難辦?連第一現場都找不到,要尸檢,尸檢沒有;要物證,物證沒有......還有烤腦花燒烤店那一帶,格老子的,監控年久失修用不了了!他媽的!”再遠些的地方,監控倒是沒問題,卻也沒發現可疑人員。 高岡無意識地用指腹撫摸茶杯口沿,半響,他用關節叩擊杯身,發出清越的聲音。 “那帶血的人腦和打了字的白紙是怎么回事?” “沒啥子有用信息?!眲⒊粩[手,表情懊惱,“兇手反偵查意識很強,手法謹慎,既沒有留下字跡,也沒有指紋可考。局里相當重視,我這段時間為這事忙得焦頭爛額,也就今晚才得了空。這不,你一個電話我就來了?!?/br> 劉楚江手里的煙幾乎抽完了,他把煙蒂往煙灰缸里一捻,猩紅的火星子瞬間黯淡下去。 “你問這案子干啥???你不是來休假的嗎?” 高岡苦笑:“現在看來休不成了?!?/br> 他從兜里摸出一串月光石手鏈,圓潤的珠子在山城夜色中顯得流光溢彩。 他把這串手鏈放在桌上:“上個月我們破獲了一起賣.yin案,團伙頭兒叫范三,代號是‘袍哥’。一開始我以為‘袍哥’只是個普通名字,昨晚上坐火車,偶然聽人說起袍哥,我才知道那竟是一個幫會的名稱?!?/br> 劉楚江重新點了支煙,微瞇著眼:“借個名頭而已,袍哥在解放后早沒了?!?/br> “我想也是?!备邔懿蛔±?,喝了口茶。 “那這手鏈......”劉楚江夾著煙的手指了指桌面。 高岡放下茶杯:“里面有個女人,她母親改嫁,繼父欠了高利貸還不上,眼看著一家人活不下去了,這做女兒的就被迫去了范三那里?!敝v到這里,他忍不住罵了一句,“這手鏈是她小時候親生父親送的。她知道我要來重慶,想看看父親過得如何,但又沒臉見,于是托我替她看一眼?!?/br> “那她父親......” 高岡盯著劉楚江雙眼:“是李老坎?!?/br> “我今天去了一趟他的住處,才知道他就是老城區案的受害者?!辈淮齽⒊f話,他復又輕笑,像是嘆息,卻很輕盈:“有意思的是,竟叫我碰見了他另一個女兒?!?/br> 劉楚江眉頭深鎖,上下磨著牙關,扯著腮幫肌rou,繃得緊緊的。高岡突然動了動,側身摸出振動的手機,是一通電話。 他猶豫了會,神情復雜。劉楚江看一眼他,自作主張地替他撳下接聽鍵。 電話接通了,一道沙啞的聲音響起:“高隊長?!?/br> “......是我?!?/br> 電話那頭的女人略帶了一點克制:“您見到我父親了嗎?” 高岡深吸一口氣,喉結上下滑動,將李老坎的事與她實話實說。面前的火鍋咕嚕咕嚕地冒著氣泡,先前燙進去的毛肚煮了太久,口感變老。高岡鬼使神差地夾了一片,放到茶杯里攪拌。紅油浮到茶水之上。 女人半天沒說話,等高岡夾到第五片時,她的聲音才傳進高岡耳朵里:“我知道了?!?/br> 那聲音沒有一絲起伏,不知怎么的,劉楚江總覺得有誰在哭,小小聲的哭。那若有若無的嗚咽聲,似乎悄悄地傳到了他耳朵里。他深吸一口煙。 從進店坐下到現在,劉楚江手頭的煙就沒停過,火鍋店里終于有客人受不了,埋怨的方式挺膈應,也不看他,只對著空氣指桑罵槐、罵罵咧咧。 劉楚江充滿歉意地笑笑,起身走到外面。不遠處就是解放碑商圈,游客們的臉上充盈著快樂的笑容,行道樹拉上了金色小燈,再往下望去,能看到橫跨長江的如同金紅色長龍的大橋,整座城市像個繁華失真的天堂。 書上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你看,有人在初春的山城之巔愜意地吹著晚風,有人卻在電話里為遇害的父親啜泣。 高岡抽離筷子,擱到碗碟上:“你放心,我們會盡全力找到兇手。在此之前,我想問你,你的父親還有別的女兒嗎?與你......差不多歲數?!?/br> 女人否認:“沒可能,我走之前,我爸只有一個孩子?!?/br> “明白了?!备邔c頭,又與電話那頭的女人簡短聊了兩句,講清楚這邊的情況后,看到劉楚江從外面散心回來,隨即掛斷了電話。 劉楚江對他說:“我回去了,你沒事在這附近轉轉,吹吹晚風也挺好?!?/br> 高岡問:“回哪兒?” “還能是哪兒,警局唄?!眲⒊χf。 與高岡告別后,劉楚江又掏出一支煙,走一路,抽一路,一直回到分局。 在分局門口,他站了會,心里想著李老坎那事。煙燒到最后,實在吸無可吸了,他終于邁步進去,只是憂慮仍在,有些事怎么想也想不通。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劉楚江的思緒,他抬頭一看,是鑒證科的人。 “劉隊,這是從死者大腦上面提取到的微量物證報告?!?/br> 劉楚江接過。 “我們發現在死者大腦上,有少量的rou沫和木屑。rou沫分兩種,既有動物的,也有死者的?!?/br> “什么動物?”劉楚江問。 “就是我們平常吃的那些,雞rou、豬rou?!?/br> 劉楚江回頭看到地上的煙屁股,煙頭微微發紅,他走過去,抬腳碾滅,然后撿起煙蒂,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停滯的思路如同開了閘的洪水,轟隆隆往下游奔去。大腦重新運轉,仿佛生了銹的齒輪,在艱難轉動兩圈后,找到了一道契合的口子。 死者被分尸的可能性很大。兇手應該為男性,力氣大,經常和廚房打交道。但如果是分尸,動靜會很大,所以一般不會在居民住宅里動手,這會引起鄰居注意。 分尸過程中下手重,這就讓刀剁進砧板,帶起了木屑;再加上動物rou沫...... “好!迅速派人把附近的下水道摸排一遍,尤其是大大小小的飯店,要重點排查!”他語氣掩不住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