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兇手
旋轉,扭曲,暈眩,黑暗。 她的雙腳率先觸到了地面,然后是膝蓋。在掙扎著翻了個身之后是她的后背與后腦勺——硬得幾乎能硌傷她皮膚的地面緊緊地貼著她,正如此時此刻的光明將她包裹,無處可逃。無數細小的塵埃在陽光下飛舞,被照得透亮。木質的天花板上垂下來一盞燈,除去沒有點亮之外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普通得像是街邊旅館里廉價的常亮燈。 一只手伸進了她大衣的口袋里,過了會兒又伸進了另一邊。手的主人在第二次終于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一樣抽離了她的口袋,一聲輕聲的嘟囔在她耳邊響起,暖流就此走過她的身體,酸痛與沒法兒動彈的感覺煙消云散,她立刻坐起了身子。 興許是她的動作太過□□速,幾乎到了讓把她帶到這兒的人始料未及的地步。當她猛然坐起身的那個瞬間一抹金色晃過她的眼睛,與先前的那聲嘟囔類似的嘀咕傳進她的耳朵里,卻比之前要大聲了許多。即使這樣也無濟于事——那并不是她所熟知的語言。而對方無疑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您不必這么著急呀,小姐?!边@一次那陌生的語言被轉換成了英語,帶著外鄉的口音?!澳枰訌娜莶黄纫稽c?!?/br> 說話的男人有張掛著完美笑容的英俊的臉,纖長的睫毛在亮光下倒真如她先前所見的透亮塵埃那般顯眼。他蹲在幾步遠的地方,右手托著下巴,懶洋洋地望著她,仿佛熟睡后蘇醒的野獸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自己的獵物。 沃爾夫。金色頭發的強盜。 “收起你對付天真的小女孩兒的那套鬼把戲,沃爾夫?!彼I誚地笑了幾聲,揉了揉刺痛的左手手腕?!拔乙詾檫@一點在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深有體會?!?/br> 海因里希一如既往的笑容并未從他臉上散去,反倒是更加燦爛起來。仿佛這句頗為直接并且相當嘲諷的話語并非針對他,而是針對某個與他同姓的人一樣。 “不好意思,希爾小姐,顯然我不記得?!彼Y貌地笑著,模樣無辜地攤了攤手?!盁o意冒犯,但您的姓氏比您本身更加令人印象深刻?!?/br> 艾比蓋爾幾乎是下意識地去抓自己的魔杖,卻摸了個空。她的大衣口袋里空空如也,只有那幾根被她抽剩的煙屁股與壓扁的香煙盒。除此之外那里空空蕩蕩,布料裹著她的手。 海因里希的笑聲從她面前傳來,聽上去卻沒法兒找到比這個更加嘲諷的聲音了。 “不必再找您的魔杖了,小姐,它暫時屬于我?!蹦莻€金發的男人從她面前站起來,帶著外地游客那般從容不迫的意味傳過客廳?!半S便坐坐吧,希爾小姐,喝點茶嗎?你喜歡加牛奶還是加糖?” 艾比蓋爾沒有回答,而海因里希似乎也并不準備討到一個回答。水聲與柜子開合的聲音接替了海因里希的聲音,房間里面安靜了下來。 她得以四周打量一番。 這件屋子樸素至極,甚至沒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家具。如若將這間屋子的主人比作擁有一切財富名譽與權利的優雅貴族——譬如一位公爵——的話,那么這間屋子大概是孤兒院里最不受重視,最受孩子們排擠的瘦弱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死去。 唯一值得一提的也許是那巨大的,回旋往上的樓梯邊上的巨大書柜。它是木質的,深色的柜子,上面本該滿滿當當地放著書,可是此時此刻它像是被人洗劫過那般空空蕩蕩,只有正中央的“m”那一欄上擺放著一本《君主論》與一個水晶玻璃球。 她放輕了腳步走過去,仿佛怕驚醒了什么一般屏息凝神——在那m的架子后面她看見了一個奇異的圖案。一條纏繞著魔杖的毒蛇正沖著杖尖長著嘴巴,露出尖銳無比的毒牙。 這個圖案刺激著她再次回過頭去看了一眼,什么也沒有。海因里希沒有從房間里出來,水在壺中咕嚕燃燒的聲音依舊充斥著她的耳朵。 她得以再次轉回去審視那個書柜。 只是這一次,她的目光撞上了一片漆黑。 在那書架的頂端,最頂端上佇立著一只通體烏黑的鳥。它站在那里,高傲無比,仿佛來自于另一個無人抵達,更無法返回的世界——即使是落入這間屋子的陽光也沒法兒照亮那烏黑的羽毛。 那是一雙絕不可能屬于鳥類的眼睛,沒有鳥類會有那樣冷漠而淡然的目光,像是一個惡魔正發著美夢,又像是只屬于另一個世界的亡靈正漠然地注視著她。 艾比蓋爾望著它,它亦如此望回去。對視之間她卻只覺得自己的血液開始凝固,逆轉。她感覺自己的血液在凝固,心臟正墜向無盡深淵。 你為什么會出現在此處,出現在我的房門之上,如鬼魅般無法擺脫?你是否是弗洛倫斯冤死的亡魂,尋找我只為復仇? 她凝望著那只漆黑的大鳥,近乎沒法呼吸。 “快離開?!彼踉谀剜??!翱祀x開?!?/br> 而那只地獄的鳥兒,魔鬼的使者,亦或是冤死的亡魂——那只渡鴉只是輕蔑地望著她,絲毫未動。只有那鳥喙微微開合,那晚上她聽見的,無比響亮而堅定的聲音再次刺入了她的耳中。 渡鴉說:“永不離開?!?/br> 她愕然地后退開來,背脊卻撞上了她身后結實而溫熱的墻。 如若海因里希那頭耀眼的金發沒有立刻出現在她的視線里的話,她或許會認為那確實是墻。 “茶好了?!彼皇瞧沉怂谎??!盎蚴悄M谶@里就著君主論喝?原諒我,我剛回到這里,沒有什么別的書了。君主論估計會是你最不想在下午茶時候讀——” “不用假惺惺地稱呼我'您',無上尊貴的沃爾夫先生?!彼驍嗔怂脑?,目光卻未從那只漆黑的鳥兒身上挪開。那只鳥只是望著她,卻自始至終地立在那里,沒有任何離開的意思?!澳憧吹玫侥侵圾B嗎,沃爾夫?” 她的話沒有立刻得到回答。當她轉頭去看的時候,卻見到海因里希退開了幾步,右手指尖摩挲著下巴,饒有興致的模樣。 “我只看見一只鷹?!彼f,唇角再次上揚了?!澳闶莻€阿尼瑪格斯,希爾?!?/br> “弗洛倫斯告訴你的?”她嗤笑一聲?!澳銈冋媸菬o話不說?!?/br> 海因里希沒有接話,只是淡淡地丟下一聲茶好了便從她的身側漠然地走開,往先前來時的方向走去了。 她最后望了眼那只渡鴉——一動不動,仿佛毫無生命那般佇立著——轉身順著海因里希離開的方向走去。 幾分鐘后,她坐在沙發上,面前擺著一只精細的茶杯,里面深色的液體正裊裊往上冒著熱氣。海因里希坐在她的對面,手里端著與她一致的茶杯,正小口地嘬著茶水。 她將那杯茶水湊到自己唇邊,卻嗅到一股突兀至極的血腥味——那股讓她作嘔的腐臭與血腥的味道。她蹙起眉頭,將那杯茶重新放回桌子上,瞥了一眼正沖她微笑的海因里希。 “要加糖嗎?”他問?!斑€是牛奶,或是兩樣都要?” “把話攤開說吧,沃爾夫?!彼f?!澳阏椅易鍪裁??我猜你并不是來找我喝下午茶的。這種活兒應該交給弗洛倫斯做?!?/br> 她看見海因里希臉上的笑容像是撕掉一層紙一樣脫落了,又像是生命正從他的身體之中脫離開來,把他變回那毫無生氣的石雕。 瓷杯被他放回了桌子上,一陣輕響。 “不,希爾,當然不是。但我相當驚訝你的勇氣與坦然,希爾小姐,你居然還能念出她的名字?!彼@么輕輕說著,藍色的眼睛卻帶著一個孩子般天真的模樣?!澳銡⑺懒烁ヂ鍌愃??!?/br> 那是個陳述句,疑問的語氣無處可尋。輕飄飄地,卻在她的大腦里不斷盤旋,撞擊著她每一根神經。 仿佛是結了痂的傷口被人惡劣地再次用力撕開,又或是最骯臟的秘密被人輕描淡寫地道出——那只佇立在書柜頂端的禽鳥忽的開了口,尖銳地叫著“永不離開”——她驚愕望著他的臉,卻在那雙眼睛里面看見了自己惶恐的臉。 她為什么要害怕,要慌張?她是個食死徒,她為什么不可以殺人如麻,為什么不可以毫不拖泥帶水地殺死一個與自己反目的昔日故友?她為什么不可以這么做,為什么不呢?她為什么不可以為駱駝加上最后一根稻草,為烈火倒上最后一滴汽油? 那不過是個任務,不過是個她必須做的事情罷了,為什么害怕? 你知道你為什么害怕。有聲音對她低語。你知道你為什么害怕。你怕自己意識到你已經后悔——她是你的尼古丁,你的良藥,你的天使,你最深的夢魘。 艾比蓋爾,艾比蓋爾。聲音說,不知道為什么像極了弗洛倫斯的聲音。你沒法與我共存,也沒法丟棄我獨活。你永不可能將我擺脫。 別說了。 逃無可逃。她無聲地吞咽著唾沫,口腔里卻干得發澀,仿佛剛剛吞下了一口苦得令人作嘔的魔藥。 “我是個食死徒?!彼犚娮约赫f,卻在神經質地笑?!拔曳奈抑魅说拿?。而你呢,難道你不是屬于我們一員嗎,沃爾夫——這對你來說有什么費解之處嗎?還是你無法接受,因此打算殺死我,只因我為了服從黑魔王的指令殺死了你心儀的女人?” 海因里希的臉上閃過一絲陰影,如同閃電閃過雕塑完美無缺的臉。 幾乎在下一刻他便沖她撲了上來,雙手鉗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能反應過來之前便將她摁在了她所在的沙發靠背上。不怎么柔軟的沙發硌得她每一處皮膚都在尖叫,試著逃離,而那個一向熱衷于微笑的金發年輕人卻面無表情,頭一回沒有笑。 看看,艾比蓋爾。她忽然這么想到。你殺死了她仍有人為她難過,為她復仇,仍有人愛著她。你嫉妒的一切她仍擁有,她永遠都擁有,即使你掠奪她的生命也依舊如此,永不改變。 她忽然期待海因里希舉起他的魔杖對她施個索命咒,又或者就這么試著殺死她——仿佛就應該如此。 可是她什么也沒有等來,除了海因里希的冷笑。 “我不是像你一樣的走狗?!?/br> 她譏誚地揚起眉毛。 “真意外。那是誰告訴你是我殺死了弗洛倫斯?梅林嗎?” “弗洛倫斯的父母?!彼吐曊f著,像是從喉嚨里發出來的低吼?!岸抑滥阕鲞^什么,希爾,我知道你的父親做過什么,這個臭名昭著的姓氏我有幸在德姆斯特朗聽過。幸運的是我猜中了——毫不夸張地說你相當對得起你的姓氏?!?/br> 他的手縮緊了,仿佛要捏斷她的肩膀。 “謝謝夸贊?!碧弁醋尠壬w爾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她感覺自己的骨骼在他的力道之下痛苦地□□,似乎下一秒就會粉碎——疼痛刺激著她每一根神經,卻不知道為什么刺激到了最錯誤的那一條——她想笑。于是她也這么做了?!暗腋鼧芬饴犅犇惆盐医壖艿竭@兒來做什么,沃爾夫?!?/br> “為了殺死你,顯而易見?!?/br> “那么為什么不動手,沃爾夫?”她幾乎要笑出聲了?!笆鞘裁醋屇愫蠡诹??害怕了嗎,沃爾夫?害怕殺死一個人,害怕看著生命消散在你的手里——為什么不像我承認殺死弗洛倫斯的確實是我一樣承認你自己是個懦夫呢,沃爾夫?” 那根魔杖戳到了她的臉上,如同此時此刻的沙發一樣硌著她的皮膚,讓她發痛。 “容我提醒,希爾,主動權在我手里?!蹦歉д任⑽⑥D動一下,刺得她微微一顫?!耙牢椰F在就可以殺了你,沒人能夠找到這里,更沒有人會知道是我殺死了你。這比你謀殺弗洛倫斯的手法要高明多了,對不對?誰會知道是我殺死了你呢?我能把這件事當成與姑娘們調情的蹩腳笑話來講,沒人相信?!?/br> “我從沒否認過這點?!彼f?!拔抑皇钦f你是個對什么都束手無措的懦夫,沃爾夫,不論是感情還是要殺死我這上面來看都是如此——不然你為什么沒把她帶走?” 她滿意地看著海因里希變得慘白的臉,心里升起一種快活的報復感。 “這便是為什么你永遠成不了她,希爾,這就是為什么你永遠只有仰望她的份。她所擁有的愛你一點也不會有,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她更加善良美好了,和韋斯萊在一起能讓她開心,那我干嘛要帶走她?”他輕蔑地用眼角瞥了她一眼,慘白的臉上忽的露出笑容來?!澳阋稽c也不明白'愛',希爾?!?/br> 她聽見自己發出一聲近乎憤怒與嘲諷之間的笑聲,或許兩者都有。 “是啊,我一點兒也不明白。但如果無能為力是愛的話,你一定是世界上愛得最深的那個了?!?/br> 她望著海因里希的臉,卻忽地感到自己也正如他那般慘白。 多可笑多可悲啊,她和沃爾夫多么相像!他們都念念不忘著一具早已冰涼的骸骨,無法把自己的心一同埋進六英尺之下。而此時此刻他們互相嘲諷著,像是野獸一樣試著撕扯對方表面上的理智與冷靜——沒有贏家。 沃爾夫輸給了韋斯萊,她輸給了年齡。而他們都是死神嘲弄的對象,時間與仇恨的奴仆——他痛恨殺死弗洛倫斯的希爾,而她痛恨殺死奎里納斯的波特。 她忽的明白了那股揮之不散的血腥與腐臭味由何而來。 她殺死了弗洛倫斯,她曾經唯一的摯友,唯一的伙伴,唯一在奎里納斯離開之后還試著予她光明與溫暖的人。那獨角獸般最純潔的存在。她殺死了她,手上便沾染鮮血,一部分的她便也因此死去,腐爛發臭。 又或是她在奎里納斯死去的那一瞬間便已然跟著一起死去,但那早已不重要。 這么想著她垂落了自己的目光,驚異地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經被細密的黑色羽毛覆蓋。濃密的,烏黑的,如同那只渡鴉的羽毛——她向沃爾夫的眼睛里看過去,在那雙眼睛里面看到了那雙惡魔般的雙眼。她瘋狂地擺動自己的手,試著把羽毛全然扯掉,卻有鮮血涌出,疼得鉆心。 她發出一聲尖叫,肩膀上的疼痛驟然消散,那雙海一樣的眼睛凝視著她——她低頭再看,那本該覆蓋上羽毛的地方空空蕩蕩,只有她細膩的皮膚,除此之外再無它物。 海因里希松開了禁錮著她肩膀的手,站在她面前俯視著她。悠揚的音樂聲不知道從何而來,悅耳動聽,鉆入她的耳朵里。 她沖著海因里希的方向投出一個困惑至極的目光,卻沒有收到回復。那雙眼睛望向了窗外,仿佛想起了什么東西一般愣愣出神。 “那是西德利亞夫婦?!?/br> 半晌后他這么輕聲說道。 而那只渡鴉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飄然落下,站在她面前的茶幾上,在音樂之中靜默地凝望著她。 ※※※※※※※※※※※※※※※※※※※※ "h the raven “nevermore.” 艾比蓋爾篇進度過半,總感覺進入最后一篇之后就能高調完結倒計時了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