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緣由
流水的聲響在夜風吹拂樹梢的響動之中逐漸削薄,野草親吻他裸露在外的腳踝。月光下的水盧街被樹木枝葉的陰影覆蓋,隱隱綽綽,隨著晚風一起晃動。遠處山坡下,紅藍兩色的屋頂沐浴在月光下,靜默得與明月本身無異。 喬治.韋斯萊順著那條小路走上了開闊的草坪,踩著細密的綠草順著那紅頂的房屋走去。明亮的燈光從屋子前端拉著古典紋案窗簾的玻璃窗戶里透出來,隱隱約約,摻雜進了銀色的月光里。 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回到這里——水盧街86號,白鶴山谷。 夏日的炎熱在夜晚已經褪去,遠處風車的探照燈時不時掠過他的身側。慘白的光在他面前的草地上劃出一塊犀利的白色,帶著寒意的風像是要鉆進他的骨髓,將他的血液凍僵。 他站在通往大門的臺階下幾步遠的位置上,感到自己正在因為寒冷而開始變成一塊石雕。探照燈的白光從他身上與面前挪開,往別的方向而去。他卻只是站在那明黃色的隱約光芒下,瞪著眼睛注視著那與屋頂同色的紅色木門。 一年前,僅僅是一年前,他能毫無顧忌地沖進這間屋子里,不必擔心會嚇到任何人,或是讓自己的臉上挨一下。迎接他的是剛出爐的面包的香味,烤魚與黃油交雜在一起的味道,輕柔落在他臉上的吻和一聲“歡迎回來?!?/br>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被夜晚的空氣嗆得咳嗽起來。鉆進他鼻腔的只有草地寡淡的氣味和湖水的味道,沒有黃油,沒有面包,甚至連任何香氣也不曾有過。仿佛是記憶交錯,他看見自己大步走上了臺階,鞋跟踩在那木質的臺階上一陣咚咚地亂響。紅色木門從里面被打開了,近乎是金黃色的光芒灑落在他的臉上,那個嬌小的身影站在金色如同陽光的光芒里沖他張開了雙臂——當他張開雙臂時,一切卻又通通消失,像是有人勾住了他的衣服正把他往回扯一樣。一瞬間,他便又以一種像是要陷進草地里的姿勢站在原地了。 那已然是一年前了。 他這么恍惚地想著,像是猛然從夢中脫離又像是晃動著,掉進了更深的茫然之中。那雙棕色的眼睛瞪著木門,在燈塔掃回的白光之中發著亮。 那扇木門里面忽然傳來鎖鏈滑動的聲音,當探照燈挪走的時候從里面打開了,一個穿著酒紅色家居服的婦人出現在門邊上,細長而白的手搭在門上。室內溫暖的黃調光芒從她身后透出來,落在她黑色卷發上。 “韋斯萊?”她揚起一邊眉毛,沒有化妝的眉毛看上去不再如銳利的刀片那樣上挑著。驚訝從她綠色的眼睛里一閃而過,緊跟著便換上了警惕而犀利的目光——喬治懷疑她是否從未柔情過——“弗洛倫斯呢?” 他張了張嘴,卻沒有音節從他的嘴巴里跳出來,仿佛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跟隨了他多年的語言系統因那犀利的目光而就此崩潰倒塌了一樣。舌頭似乎黏在了他的口腔里,動不了,正如他此刻站在草地上無法動彈。 西德利亞夫人像是看見什么令人不悅的東西那般皺起了眉頭。自始至終沒有離開他臉頰的目光帶上了狐疑的意思,又仿佛在思考要不要邀請他進門。 “誰在那里,索菲亞?”一個略帶沙啞的男聲從屋內響起來?!笆歉ヂ鍌愃够貋砹藛??” “韋斯萊家的小子?!币宦暲浜邘缀跏菑奈鞯吕麃喎蛉说谋亲永锖叱鰜砟前?,單薄得像是兩片刀片的薄唇開開合合,傳進喬治的耳朵里?!案ヂ鍌愃鼓??” 一連串腳步聲從遠處逐漸接近,大約是從那回旋的樓梯上往下大步跑來。在踩上客廳的地毯時便像是被人施了無聲咒一樣突兀地隱去了——他曾在上面走過,太多次了,甚至在那些心血來潮的夜晚與他的姑娘坐在上面看書。那些枯燥乏味的法語詞從她嘴里念出來,帶著異鄉人的奇異口音卻性感得要命。他品味每一個詞匯,每一個上揚或下落的尾音,思考著如何在對方轉過身詢問他如何的時候偷一兩個吻——不,停下,不是現在。 他抬起眼睛,西德利亞先生的腦袋出現在妻子的后面。這微笑著的男人看上去終于不再像他記憶之中那般憔悴,卻還是瘦,黑眼圈掛在他眼底,像是從未合眼休息。 “梅林啊,你的腦袋怎么了?”來自那雙眼睛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的瞬間便變得詫異起來,不可避免地瞪大了?!澳銘撨M來,外面很冷。索菲亞親愛的,勞煩去稍微熱點茶,我來和他說——” 那個紅色的身影從門口挪走了,西德利亞先生瘦高的影子照在他的臉上,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只差一點兒就能戳到他的鼻尖。 “進來吧,喬治,外面風大。我猜是來自總部的消——” “她不見了,先生?!?/br> 男人的聲音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尾音截斷了,他的嘴甚至還停留在上一個單詞的口型上,仿佛就這么僵住了。只有兩只眼球還在不斷地轉動,像是要搞清楚狀況。 “什——” “弗洛倫斯,她消失了,先生?!彼貜土艘槐?,像是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八傃蹪h穆迪那一組,比爾看到神秘人追著他們。蒙頓格斯幻影移形走了,穆迪被神秘人的咒語打中,弗洛倫斯——” 他被噎住了,悲傷扼住了他的喉嚨,幾乎要讓他窒息。 “她也跌下了掃帚,她——對不起——” 他的身體在顫抖,腦袋像是被人放上了巨石,被壓得往下垂去。如若費里奇在場,他會多么惡狠狠地笑他——在永無止境的闖下滔天大禍之后仍然能夠毫無畏懼地笑著繼續籌備下一次鬼把戲的喬治.韋斯萊不敢抬頭,哪怕是瞥一眼他面前這個瘦高疲憊的男人。 “我知道了。如果可以的話請稍微等我一下,喬治?!?/br> 他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那扇門在他的面前虛掩上了。 那溫暖的光仍從門縫之中流出,蜿蜒地淌下了白色的木質階梯,卻在接觸到綠草之后無處可尋。他知道那白色的探照燈依舊在轉動,落在他的身上,在他的面前描出一道漆黑的,他的身影。 在那光芒停留在他身上的瞬間,凄厲的尖叫聲順著那虛掩的門縫沖出房子,像是一把匕首刺進他的耳膜。腳步聲,被碰倒而從高處跌落的瓷器的破碎聲,還有一聲“等等,索菲亞,不——” 隨著一聲巨響,像是有人講們粗暴地踹開那般紅色的木門往后彈開,重重地撞上了墻壁。一道紅色的光刺穿夜色,沖進了那道屬于風車的白光之中,精準而兇狠地撞上了喬治的胸膛。 他感覺自己被一只無形的手揪著后背提了起來,又惡狠狠地從高空扔在了地上——那高大的身子被紅光猛的撞出去,向后跌倒在了草坪上。 索菲亞.西德利亞的臉被慘白的光照亮,刺眼地反著光。兩行水痕從眼眶里滑落,留下兩條顯眼的哼唧。她的臉像是要比白光還要慘白,還要毫無血色,仿佛在那一瞬間就被剝奪了生命,變成一張蒼白而單薄的紙片。 “你!你!” 又是一道紅光,擦著他的身側而過,打中了那漆黑的樹林。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有什么東西就此折斷了,跌落進了地上的草叢里。棲息樹上的鳥雀因此拍打著翅膀,沖上偶爾劃過白光的夜空。 喬治支撐著自己從草地上爬起來,卻不能。那幾句坦白仿佛透支了他渾身的力氣,行走也成了他最大的阻礙。他只是坐在那草地上,短而細的草刺激著他的手掌,那握著魔杖的女人站在臺階下幾步遠的位置上,正努力掙脫身后拽著她手的男人。 “放開我,安德魯,看在梅林那老家伙的份上不要攔著我!”她尖叫著,聲音嘶啞,像是咆哮的野獸?!拔以缯f過你會害死她,你這個沒有半點良心的鬼東西,你會害死她??!” 她的黑發散落了下來,擋住了她大半張臉,黏黏糊糊地粘在了臉上。西德利亞先生仍然試著用力拉著她,聲音急促地拔高:“索菲亞,殺害我們女兒的不是喬治,是——” “有什么區別,有什么區別?!”她帶著哭腔的聲音叫嚷起來?!澳钪涞氖欠啬枪頄|西,是他的令人作嘔的爪牙走狗,但是是你們親手把她送到他面前去的!他是屠夫,你們是磨刀匠,他是劊子手,你們就是絞刑架——為什么是我?安德魯?為什么偏偏要是我的女兒?!” 她哽咽了,句子湮沒在無聲的哭泣之中。 那只握著魔杖的手掙出了禁錮著她的手,卻沒人再去阻攔。她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了喬治的臉上,卻空洞得像是兩團深不見底的深淵。那不斷顫抖的嘴唇卻不知道為什么上揚了,露出了一個微笑。 “你滿意了嗎,安德魯?”她問?!斑€有你,你滿意嗎,韋斯萊?” 喬治無聲地張了張嘴,問話的人卻沒有留下來。酒紅色的身影在冷淡的光下轉身,揮開了想要上前攙扶她的男人的手,沖著屋子里走去,搖搖欲墜。 門關上了。 夜里似乎更加寒冷,每一滴血液都要凝固。那被咒語打中的地方還在疼,一陣一陣地麻木,卻全然沒有心臟那種撕裂的疼痛感來得劇烈。 那個身影朝他走了過來,伸出了手。 “還站得起來嗎?” 他望向那張臉,眼眶通紅,卻沒有落下淚來。伸向他的手微微在纏,卻并不劇烈,僅此而已。 “能?!彼犚娮约哼@么說,顫得像是那只手的主人。 他被拉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在原地站穩了身子。男人瘦高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更加蒼白而單薄了。 “對不起,請不要怪索菲亞,她不是一直都這樣的?!彼粏〉哪新曒p聲說道?!安灰谝馑脑?,那不是你的錯?!?/br> “…弗洛倫斯沒有死,先生?!彼跗砬蟮卣f道?!八皇鞘й櫫??!?/br> “或許吧,喬治,或許。沒有人希望她死。但現實點來說,那實屬不太可能?!?/br> 喬治感覺自己的心再次被撕裂開來,疼得幾乎讓他眼前發黑。 西德利亞先生沒有立刻再說話,只是抬起頭來。月光落在他的臉上和頭發上,看上去像是染了一層霜。 “你想要抽根煙嗎?”半晌他問。 “我不抽煙,謝謝?!?/br> 西德利亞先生掏煙的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自然地垂落了。 “你要知道,喬治,索菲亞不喜歡你不是因為你這個人——她沒法兒否認你的優秀,韋斯萊家的孩子都很優秀?!?/br> “謝謝您?!?/br> “實話實說而已?!彼p輕地揮了揮手,像是要把那無意義的答謝給揮散開一樣?!八鞣苼啴厴I于拉文克勞,有著你能夠想到的一切拉文克勞刻板印象那樣的性格——謹慎,精明,聰明,不折不扣的書呆子——我不得不說大半是對的,甚至還要加上一條斯萊特林的明保哲身——要知道在伏地魔垮臺之前她一直想著與她的朋友一起去圣芒戈,簡簡單單過日子,而不是成為一個傲羅?!?/br> 喬治張了張嘴,卻沒能把圣誕節假期之前那晚上的事情給說出口來,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但后來她還是跟著我成為了傲羅,加入了鳳凰社。伏地魔倒臺之后大家都放松下來,她也不終日端著架子,謹慎得回家都要繞三條街的路了。我們在這兒住下,一起撫養弗洛倫斯——” 念到弗洛倫斯的時候,他的聲音微微顫了一下,卻很快繼續說了下去。 “弗洛倫斯沒有遺傳她mama的性格,用索菲亞的話來說,'莽撞得像安德魯那個格蘭芬多'”(喬治驚異地看了他一眼)“——噢,小時候的弗洛倫斯確實是這樣的,不要驚訝。在這塊地方總會有些小動物出現,她第一個摩拳擦掌要去抓一只來看看。有好幾次我們看到她和小鎮上的孩子們玩得不亦樂乎,甚至帶頭要到那個河里去抓魚——索菲亞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叮囑她不要橫穿馬路和捅馬蜂窩——相信我,她這兩件事都做過了?!?/br> 喬治想象著那個黑發的姑娘笑嘻嘻地穿過馬路,沖那些乖乖走人行道的小孩兒們一陣得意的笑,沒由來地想露出一個笑容來——他確實這么做了,西德利亞先生也一樣。一個嘆息跟著笑容在唇角邊綻放,喬治卻覺得那微笑更為痛苦一些。 “直到有一天,我想那是1984年初秋的下午,她出門玩卻沒有回來。一直到天快黑了也不見蹤影。我和索菲亞出門去找,找了很久,最后在那棵樹下找到了她?!彼鹗州p輕地指了指屹立在房屋后面的樹?!岸瓷先ハ喈斆悦?,就這么站在那棵樹下,當我們詢問她為什么不回家的時候她卻反問我們'我是誰'。 “那一瞬間索菲亞就崩潰了,帶著她去了圣芒戈與麻瓜醫院檢查,卻沒人能查出來緣由——沒人。索菲亞堅信是有人對她做了什么,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對弗洛倫斯的'放養'是個錯誤,至少是她認為的錯誤。我試著勸說她那并不是她的錯誤,但那沒有用。從那天開始,索菲亞對于弗洛倫斯的態度就嚴厲到了接近冷漠的地步——我們不止一次因這個吵架。但索菲亞告訴我,她寧愿自己的女兒懦弱膽小,只要活著她就什么也不在乎——那份勇敢和所謂莽撞遲早有一天會害死她,索菲亞對此堅定不移?!?/br> 他抬起頭來,目光落在喬治的臉上。 “而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格蘭芬多?!?/br> 這句話輕飄飄地,輕描淡寫地為那過去的事情畫上一個句號,像是為油畫填上最后一筆顏料。 喬治望著他的臉,再次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任何話來。 “你瞧,即使是索菲亞這種極端的做法之下弗洛倫斯依舊是個格蘭芬多,骨子里的東西無法被改變——正如我那么多年前勸說索菲亞那般,同樣的話也適用于你。你不用覺得是自己做錯了什么,那是弗洛倫斯的選擇。她是個成年的女巫,雖然年輕,但不論如何她也會選擇這條路的?!?/br> 他這么說著微笑起來,伸手拍了拍喬治的肩膀。 “謝謝你告訴我們她的下落,喬治?!?/br> 喬治望著那張臉,想告訴他弗洛倫斯沒有死,想告訴他自己會去尋找她,可是最終卻只是化作了一個輕輕的點頭。 西德利亞先生沒再說什么,只是轉身沖著那紅頂的屋子走去。在他轉身的瞬間那風車的白光落在他的臉上,千分之一秒,卻足以看清。 他看見透亮的液體從眼角滑落,墜入了腳下的草坪。 ※※※※※※※※※※※※※※※※※※※※ 算是對mama的一個小揭秘吧w